2020-04-27 08:38:00
==周日==
大約一周前,我開始有了一些很溫和的呼吸道感染症狀,包括一點流鼻水、打噴嚏和喉嚨癢。我知道自己對花粉熱並非免疫,所以也沒有在意,隨口在電話裏和媽媽提了,結果其後媽媽每天都打電話來確認我沒有消失到急診病房去。
與其同時,兒子也抱怨脚趾頭痛,我想大概是蟲咬或趾甲縫感染,擦過日常用的藥膏就忘了。昨天他又談起這事,我一看覺得很奇怪,現在是兩個脚趾頭一起腫痛,偏偏還不是緊鄰的。到網上搜索資訊之後,大吃一驚,他的症狀和所謂的“COVID Toes”(新冠脚趾,參見https://www.prevention.com/health/a32237221/coronavirus-symptom-covid-toes/)一模一樣;這是部分年輕人得了新冠之後的唯一病徵。
過去兩個月,我是自我隔離的模範生,只在每10-14天戴著N95口罩出門買菜一次,其餘時間都宅在家裏。兒子也同意足不出戶,不過問題是我管不到他的女朋友,結果她還是每兩天來一次;我除了送給她幾個口罩之外,也別無他法。今天問了她,發現她更早也有同樣的脚趾頭腫痛,不過已經好了。
不論如何,我現在也開始有一點痰,於是就想到要做檢測。這倒不是爲了解決主觀的心理焦慮(或許是年紀太大了,一點焦慮也沒有,我一直跟小孩說,我在防疫上擔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他一輩子的自責),而是在客觀上決定未來防護隔離的方向;如果真的得了新冠,那麽事後也可以因爲體内已經有抗體而改采不同的行爲模式。我在鎮政府和CDC的網站回答了問卷,發現1)只要不是病入膏肓,美國政府就建議在家自行療養;2)如果個人非要檢測不可,必須有醫生的處方。那就只能等明天周一,再試著聯絡醫生吧。
==周一==
中午試圖和我的家庭醫生聯絡,電話被診所的接待員轉接給護士。她聼完我的描述,然後很簡單地回答說必須有高燒和咳嗽才會提供檢測。這完全在意料之中。
我到網絡上又找了找,發現的確有營利性的檢測服務,每周在康州西南部巡迴一輪。不過這種美國特色的私營服務,一般是在民衆驚恐環境下,急就章趕出一個樣子,只為儘快多賺錢:不但常常藉機敲詐(早有報導確證如此,其中一個花樣是在同意書中埋下加入其他“服務”的空間,例如流感檢測,事後再送來天價的賬單),而且幕後的技術和器材可疑,各種偷工減料在所難免,甚至有根本不做檢測,隨機印個結果騙保險金的幾個案例,這還只算已經被報警揭發上了媒體的。
這個巡迴檢測要到周末才會來我的鎮上。我對營利性醫療體系有很深的疑慮,這種根本無法辨別服務品質的情況更加讓人望而生畏。兒子的新冠脚趾今天好了,我的症狀也依舊很輕,看來只能接受護士的建議,除非突然惡化,否則就繼續迷迷糊糊地自我隔離下去。
不論是怎麽樣的國家社會體制,都會有非富即貴的特權階級;除了這些特權精英之外,一般的老百姓必然只能接受批量化的公共服務。而判斷一個體制好壞的依據,正在於這些批量化公共服務的品質。美國得天獨厚,在極佳的地理環境裏,還在20世紀一連遇上三場讓所有競爭者精疲力竭的全球性戰爭,纍積了人類歷史上前所未見的財富資源;而從老羅斯福、威爾遜到小羅斯福的幾個理想和能力兼具的領導人(雖然威爾遜得了西班牙流感,其後始終沒有完全康復,以致在一戰後的國際談判桌上被英法占了便宜),又沒有辜負這些天時地利,建立了能將財富轉化為高素質服務的政府機器,這才是美國在二戰後軟實力的真正根基。像是載人登月這樣在全球立威的壯舉,所表達的實際上也正是其背後所需的財力、人力、物力能被高效動員的總體國力。
然而正如我一再解釋過的,美國的資本家對一個不讓他們爲所欲爲的强盛國家沒有興趣,所以在過去40多年,徹底地扭曲顛覆了美國的思想、學術、輿論、宗教、政治和社會體系。他們的目的在於獨占經濟發展和全球掠奪的果實,但是能提供高效服務的政府機器就像健全的人體免疫系統一樣,自然會是寄生物的潛在絆脚石,必須優先排除。2005年的Katrina颶風,已經揭露過一次資本家將美國官僚系統繳械的成果,這次全球性的疫情提供了更加明顯的對比。英語系和西歐的一些國家,出於利益、慣性和國際財閥的操弄,或許可以暫時忽略這個被公開揭露的事實,但是地球上的大多數國家必然能夠正確理解其中的訊息。這對國際態勢所產生的心理效應,甚至强於我去年討論過的新版載人登月計劃,所以不論短期内美國主導的反中聯盟有什麽小動作、小輸贏,霸權轉移的歷史巨輪已經在加速運轉了。
==周一晚上==
剛剛察看了電郵信箱,有不少朋友問候,而且想要寄藥給我,博文下也有關心的讀者,我就不一一回答,在此一並致謝。
我的症狀很輕微,近十天下來也沒有怎麽惡化,未來幾天應該就能完全康復,所以不想麻煩大家,好意我都心領了。
客觀來分析,我覺得自己得了新冠的機率大約是80%,從現在會忽然惡化成急性肺炎的機率則遠遠低於1%。年輕時學開飛機和駕車,都曾經有過死裏逃生的經驗,這種極小機率的生命危險實在不值得擔心。
我真正叮囑兒子注意關照的,反而是突發性的心臟病和中風。紐約警察局的統計資料,發現過去一個多月裏在自宅内突然死亡的人數比去年高出4倍,絕大部分死於心臟病和中風,而且青壯年不在少數。這是因爲新冠病毒靠人體細胞表面的ACE2酵素來鎖定新寄主,而ACE2除了在肺細胞常見之外,血管内壁也有。如果病毒侵入了血液循環系統,開始破壞血管内壁,就會引發凝血反應,一旦血塊進入冠狀動脈或腦血管,就會有急性的健康問題。這樣的病例,在絕大多數國家都沒有接受病毒檢測,是隱性的新冠死亡;而且不像急性肺炎以危害免疫力衰弱的老年人爲主,其他人也有危險。我個人特別不樂意中風後半死不活,所以囑咐小孩要視情況儘早送醫。
==周二早晨==
剛剛去《Daily Mail》瀏覽新聞;這原本是一家針對英國家庭主婦的報社,但是在脫歐浪潮興起之後,越來越偏右翼民粹,現在它的讀者留言欄已經是我關注美英澳紅脖子“精英”(亦即還有閲讀新聞能力的那一部分人)意見的風向標。今天的頭條說Trump將向中國要求1600億美元的新冠賠款(參見https://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8263729/Trump-says-bill-China-substantial-money-coronavirus-damage.html);我依據經驗預判,留言欄會是一面倒的仇中謾駡。沒想到進去一看,排名靠前的留言全都是罵Trump的,包括要求美國人民有權向Trump求償。這應該是Trump幾天前建議美國人注射清潔劑來治療新冠,終於讓一部分紅脖子也從四年的迷夢裏覺醒了。所以如果本周進行大選,Trump必敗無疑。但是共和黨還有半年時間,即使要為Biden安排幾十個新醜聞也綽綽有餘,我們還有很多好戲可看。
==周二晚上==
今天找到一些最新的新冠研究報告,對ACE2和免疫系統以及血管内皮(Endothelium)之間的交互作用,有了更全面的瞭解。ACE2是負責把Angiotensin II轉化為Angiotensin 1-7的酵素;Angiotensin(血管緊張素)是人體内調節血管張縮和免疫活動的一系列激素,其中II型加强血管收縮和氧化活性等等,1-7型則剛好相反。新冠攻擊ACE2之後,Angiotensin II濃度大幅增高,副作用之一就是血栓形成(Thrombosis),這是脚趾頭淤血腫脹的起因,也是新冠引發心臟病和中風的作用原理;因爲這個機制一直到四月中旬才被確認,許多因急性心臟病和中風而死亡的病患根本沒有肺炎的症狀,也就沒有接受病毒檢測,結果未被算入新冠死亡的統計數據裏。上周剛被驗尸而發現的美國第一例死亡病患,就是在學術界有了這個新知識之後,才被特別挑選出來檢驗的。
Angiotensin II增强人體細胞的氧化活性之後,可以造成氧化逆境(Oxidative Stress),這會引起各式各樣的細胞損傷和死亡,尤其使得急性肺炎更加嚴重致命。這能幫助解釋爲什麽呼吸機對重症病人的幫助不大。
==周三早晨==
剛剛想起上周在留言欄討論過,歐盟原本要譴責中方趙立堅的陰謀論,被中國外交部以“會影響雙方合作”給壓了下去。有關官方搞陰謀論是授敵以柄,我已經反復解釋過了,這裏值得注意的是,中方的所謂“合作”,顯然指的是防疫器材的供應。隨著疫情的緩和以及歐洲自身供應鏈的產量提升,這些國家,尤其是英法,不再須要從中國大批進口,就有可能會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這是距今3-6個月的未來,届時他們國内的政治形勢是否仍舊導致執政黨想拿中國來甩鍋,是值得擔心的問題。
不過在最理想的情形下,有效的疫苗説不定可以在年底上市。中方有可能再次成爲主要供應國,從而重獲嚇阻蛇咬農夫的杠桿。疫苗是全面恢復經濟活動的關鍵,全世界都會搶著要;所以除了研發之外,還需要可觀的生產綫。我從五年前就大聲疾呼中國投資在疫苗的研發生產上,現在還有半年多時間,除非中方已經有現成的年產十億劑的產能(不太可能),否則雖然疫苗的類別還不能確定,也應該盡可能預做準備、以縮短生產綫的建設周期。
==周三下午==
兒子的新冠脚趾又重新發作了。看來他還沒有完全康復,我得病毒必然又比他晚了一兩天,所以還有的等。我們兩人談起感染新冠,互相承認心裏都毛毛的,不過他想象的是心臟病,我擔心則是中風。小説裏面常寫絕世美女最注重保護自己的容貌,其實高級知識分子也會自然地把思維能力看作是真我的最重要部分。
新冠引發急性肺炎(ARDS)殺人,固然主要只危害身體原本就不好的老年人,但是血栓(Thrombosis)卻可以隨機傷害任何年齡以及健康狀態的病患。在疫情的前三個月,學術界、媒體和政界的注意焦點集中在前者(雖然一直有研究報告,統計出因ARDS進ICU的新冠病患裏有20-25%也同時有血栓),結果有了群體免疫和提早解除隔離的一系列爭論,但是如果後者被證實有足夠的發生頻率,那麽以往的利害權衡和政策考慮就完全飛出窗外。在新冠的特性仍有許多未知的當前,以根除為目標的防疫政策,才是最合理、最穩健、最負責的。
==周三晚上==
解讀統計結果並不容易,我以前曾撰文討論過“Lies, damned lies, and statistics”。尤其像是新冠疫情的資料,各國檢測的程度和標準原本就不一樣,必須小心先行過濾才能獲得有意義的定性結論。
我覺得一般來説,死亡數字比確診可靠一些。在過去幾天,比利時的死亡人口占比一枝獨秀,甚至大幅超越意大利,達到美國的三倍半,但是英文媒體完全沒有著墨(這現象本身就有貓膩:比利時是典型的“民主先進”國家,聯邦政府無法組閣是“民主自由”體制運作的重要成分,死亡人口占比超出俄國近一百倍顯然不是應該深挖的新聞),我又對荷蘭文和法文都一竅不通。雖然我在疫情剛擴大到歐洲時也簡單提過,比利時的聯邦政府是出名的Dysfunctional(功能失調?),但他們是怎麽搞到這樣的慘狀,還請熟悉詳情的讀者不吝賜教。
==周三深夜==
剛剛看到宋魯鄭先生新發的巴黎日記,很贊同他對中法關係的分析,值得大家參考:https://www.guancha.cn/SongLuZheng/2020_04_30_548846.shtml
不過宋先生文中和博客這裏討論的最重要交集,在於引述了駐法大使接受法文媒體采訪的發言,實際驗證了我們做過的兩個觀察:1)駐外大使是中國外交部中少數對駐在地有深入瞭解的人員,應該在策略研討上獲得更大的倚重;2)盧沙野大使自己也説出“中國媒體太弱、外交人員不得不衝到第一線”。
==周四==
本周中美兩個試用Remdesivir的雙盲實驗先後發表了報告,中方的結果是“沒有統計意義”(亦即無效),美方則剛好相反,說它極爲有效,到了必須半途中止實驗,立刻全面使用的地步。
我去看了論文和相關報導。中方的實驗很嚴謹,沒有明顯的問題,唯一的缺陷在於病人數目較低,只有237位,這是因爲中方防疫效率太高,實驗開始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足夠符合標準的病患;這在2003年非典疫情的末期,也曾是制約研究的因素之一。至於美方的實驗,倒是很容易找足了統計上需要的1063名病患,不過它在致死率上的統計强度(P值,簡單估計實驗結果是隨機發生的機率,生醫界一般要求在5%以下)不過關,只有在康復天數上達到1/1000的P值。P值是個很粗糙的標準,往往低估了結果是統計噪音的機率,即便如此,美方仍然無法在致死率上達標,卻急著在半途就宣告勝利,這實在不像是完全客觀的態度。尤其有傳聞說美國實驗者在招收病患時的標準比中方寬鬆,沒有嚴格限制症狀出現的早晚;昨天發表的又不是詳細的論文,而是一個簡單的預告(Preliminary Report,參見https://www.niaid.nih.gov/news-events/nih-clinical-trial-shows-remdesivir-accelerates-recovery-advanced-covid-19),種種異常的操作,引人遐思。我覺得目前最合理的結論是存疑,即使Remdesivir真的有功效,也是相對微弱的。
==周五下午==
既然懷疑自己有新冠,原本很不想再出門散佈病毒,但上次買菜沒有買足,牛奶、鷄蛋、薯條 、起司、麵包都彈儘援絕,連自己烤麵包用的麵粉也沒了,只好硬著頭皮、戴上口罩去辦貨。到了超級市場,發現空貨架比兩周前更普遍了,肉類只限買兩包,貨單沒辦法買齊,只好再開車到Walmart去。聯邦政府光急著要解除隔離、開放零售,對食品處理/包裝厰因員工染病而損失產能卻只動動嘴皮子、下了一紙空文要求緊急供應,到五月底中產階級也買不到食材時,豈不是會有更上一級的恐慌和不滿?每次討論Trump政府的執行能力,我就想起一句英國的成語:“He is unfit to run a whelk stall.”
==周五晚上==
《觀察者網》報導有香港教師扭曲鴉片戰爭的歷史,實在讓人感慨。上月我才剛復習了鴉片戰爭幕後的英國決策過程:其實當時英國官方的駐華首長並不想為鴉片而開戰,是兩個蘇格蘭籍洋商努力製造衝突升級的既成事實,然後收買國會,強令英軍出手。這兩個洋商就是William Jardine和James Matheson,他們成爲人類史上最成功的Drug Lords(毒梟),Jardine-Matheson(怡和洋行)至今仍是香港最大的本地財團之一,主要由兩家的後人聯合擁有,Jardine的後裔經營。只要這個財團還在,Jardine和Matheson兩家仍舊是豪門,中國的百年羞辱就不算完全洗清。
==周六==
今天身體仍然感覺良好,可以繼續維持日常的閲讀習慣;一個值得分享的題材是二戰期間的Laconia Incident。1942年九月12日,德國潛艇U-156在赤道非洲外海攔截一艘英國的武裝運兵船RMS Laconia,將其擊沉之後,德國人上浮準備給予落海船員人道救援,這時他們才發現問題大了,因爲海上漂流著2000人,還有一群聞風而來的鯊魚。原來Laconia滿載著2000多名意大利戰俘,由英國和波蘭守衛監視,在下沉過程中,這些守衛拒絕打開牢房,已經害死了幾百名戰俘,得以逃脫的也不被允許上救生艇,只能在水裏載沉載浮。
U-156的艇長立刻發出電報,要求附近的德軍和意軍潛艇加入救援工作。同時明碼向英美盟軍解釋情況、要求休戰,然後在甲板上鋪開紅十字旗,滿載幾百名落水人員,拖著好幾艘救生艇,朝著岸邊慢慢前進。在九月16日,從Ascension基地出發的美軍反潛轟炸機發現了U-156;德國人再次發出明碼電報,轟炸機飛行員轉報美軍基地,基地指揮員考慮之後,仍然下令攻擊,U-156緊急下潛逃避;次日又再攻擊了一次,以致甲板上的意大利戰俘多數殞命。
事後美軍不但沒有懲罰相關人員,還因爲誤以爲成功擊沉U-156(實際上只擊沉了兩艘救生艇)而發出勛章。事件的報告被珍藏起來,另外撰寫了公關譴責,說德軍潛艇違反人道,害死了近兩千條人命。戰後Nuremberg審判,檢察官還特別把那篇公關文章列為證據,用來起訴德軍潛艇部隊總指揮官Karl Dönitz的反人類罪,理由是他在Laconia事件後明令禁止德國潛艇試圖拯救落水人員(雖然美軍潛艇對落水的日本船員一向不予理會;戰後統計,至少有12艘載運歐美戰俘的日本運兵船被擊沉,沒有任何美軍潛艇曾經上浮救援,因而淹死的戰俘總人數被估計為兩萬人,參見https://en.wikipedia.org/wiki/Hell_ship),結果被辯護方挖出真相,尷尬之餘只能發動英美媒體,盡力把事件遺忘。
==周日==
過去這一周,美國媒體報導了多起兒童因新冠並發症而送入ICU甚至死亡的案例,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沒有得肺炎。除了血栓引發的心臟病之外,還有許多免疫性疾病,例如一般罕見的Kawasaki Disease(川崎氏病)。武漢的統計原本給出小孩不受新冠危害的結論,但這可能是因爲當時醫學界還以爲新冠只是純粹的呼吸道系統疾病,所以忽視了沒有伴生肺炎的病例。我在過去一個多月已經介紹過許多更新更深入的研究結果,指出ACE2除了在肺組織表達之外,也在血管内壁細胞有重要的作用,並且與免疫系統有互動。總結來説,我們現在已知,新冠不但是一個呼吸道疾病,也是心血管疾病和免疫系統疾病;主要危害老人的那個特點,是它在呼吸道方面的表徵,年輕人並非真正安全的。
==周一==
在疼痛了兩周之後,小孩的“新冠脚趾”終於徹底消失;我自己的症狀也基本痊愈。謝謝大家的關懷,這篇正文到此結束。
【後註一】今天是2020年五月6日周三,忽然想起既然病愈,就應該去捐贈血清。沒想到網上一查,只限曾經確診的病人;原因是紅十字會和醫院都沒有抗體監測器材。考慮到美國這裏確診病例只占實際感染人數的一小半,這樣的低效行政真是不斷的巨大浪費。
【後註二】今天(2020年五月11日)《STAT》(《Boston Globe》負責醫藥新聞的分支機構)爆料出NIAID(National Institute of Allergy and Infectious Diseases,國家過敏和傳染病研究所)提前結束Remdesivir雙盲實驗的内幕(參見https://www.statnews.com/2020/05/11/inside-the-nihs-controversial-decision-to-stop-its-big-remdesivir-study/),果然有很多違反常規的運作,包括中途改變實驗規則。不過其中最奇幻的,還是專家組(叫做DSMB,Data and Safety Monitoring Board)並沒有推薦提早收工,他們的建議是繼續做完這個階段的實驗之後,後續的研究可以直接對比Remdesivir和另一種新藥Olumiant,不必再重做一次對照組(Placebo Group)。同一天,NIAID很神奇地決定所有的對照組成員馬上開始接受Remdesivir,實質上提前宣告勝利,並且在記者會上把決策過程描述成專家的一致共識。
【後註三】NIAID對Remdesivir的研究報告正本終於在2020年五月22日發表了(參見https://www.nejm.org/doi/full/10.1056/NEJMoa2007764),内容沒有什麽特別新穎之處,不過他們把病人依照種族劃分之後,發現Remdesivir對亞裔(134人)完全無效,對白人(563人)則剛剛過了P值<0.05的門欄。我想提醒讀者不要對這類結果過度解讀:不但樣本數不夠高,而且事後對統計數據做分割歸類,原本就違反了正當程序,使得p值這類對隨機出現機率的估計完全失準。 p="">
【後註四】最近有關Hydroxychloroquine羥氯喹對新冠療效的研究結果,出現了一再的反復,我想在此為讀者簡單歸納一下:最早在五月22日,三位印度裔加一位東歐裔的作者在《Lancet》《柳葉刀》上發表了一篇論文,說統計結果指出羥氯喹的療效是負值,WHO隨即中止了應用羥氯喹的實驗。但是在六月5日,《Lancet》應作者群自己要求而撤稿(參見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cet/article/PIIS0140-6736(20)31324-6/fulltext),WHO隨即又重新啓動羥氯喹實驗(因爲他們實驗的先期結果顯示羥氯喹沒有明顯的負面作用)。
要求撤稿的,其實只是四位原作者中的三位;另外一位Sapan Dasai是美國一家很小的醫療數據公司Surgisphere的負責人,他的貢獻正是這個統計分析所依賴的數據。問題出在那篇論文發表之後,有讀者注意到他們所記錄的澳洲新冠死亡人數比官方數字高得多,經過一連串質詢之後,解釋不能讓人滿意,而且還被人發現:1)這家小公司的幾個雇員裏,包括了一位科幻作家以及一位裸體模特兒,反而沒有統計學專家;2)他們以往名不見經傳,但在新冠疫情剛擴散開,就忽然有了許多獨家的數據,以致聲名鵲起;3)每篇使用他們數據的論文,結論都很驚人,但是數據的原始來源從來都無法獨立印證(包括一些其他藥物對新冠的療效研究,所以對於任何這類論文的結果,大家必須先求證數據是否來自Surgisphere,然後才有進一步討論的意義;參見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jun/03/covid-19-surgisphere-who-world-health-organization-hydroxychloroquine)。於是另外三位作者向Dasai先生要求原始資料,被拒絕了;他們主動要求撤稿,是這種情況下的標準程序。
不過不要急著說羥氯喹有效。同樣在六月5日,英國的“Recovery”新冠研究計劃發表基於自家資料的分析結果,沒有發現有統計意義的療效。
總結來說,羥氯喹有沒有療效還不到蓋棺論定的地步,但是WHO的反復,是科學研究的自然進程,和國際政治壓力沒有關係。我希望大家堅持實事求是的精神,在自己沒有下足夠的工夫以獲得相關的確實證據和背景細節之前,不妄自發明和傳播無中生有的猜測和聯想,把懷疑留在自己心裏。陰謀論是讓愚民上癮的興奮劑,而這些沒有科學修養的民衆正是現代社會許多不合理現象的最終來源,以及資本家能誘導來投票過聖誕節的火鷄。我們作爲知識分子,最基本的責任之一,就是不造謠、不傳謠、不當有自殺傾向的火鷄。
【後註五】經過一再的反復,七月22日發表在《自然》上的這篇論文(參見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86-020-2575-3)對羥氯喹做出精確、詳實的分析,確定它對新冠沒有療效,至此這個議題蓋棺論定。
其實最早開始炒作氯喹的,是二月初來自武漢病毒所的一篇論文(參見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422-020-0282-0),接著在三月另一組中國研究人員宣稱證實了氯喹在In Vitro環境下有效(參見https://academic.oup.com/cid/article/71/15/732/5801998)。最新的《自然》論文指出他們都犯了同一個低級錯誤,也就是用非洲綠猴的腎細胞替代人類肺細胞來做實驗。這是病毒研究人員常走的捷徑之一,2003年的很多SARS研究也用了同樣的綠猴腎細胞,因爲這些所謂Vero cells所含的干擾素(Interferon)特別少,方便病毒在細胞内不受阻礙地複製繁殖。但是醫學界早已明白它們的用途只限於研究病毒在細胞内的作用,如果議題是病毒如何侵入細胞,那麽猴子和人類有很大的差別,不能混用。在這個案例上,人類細胞有兩種酵素可以被新冠病毒用做敲門磚,而猴子細胞只有其中的第一種,氯喹和羥氯喹剛好可以抑制這個酵素,所以對猴腎細胞有療效,但是它們對第二種酵素沒有效應,所以如果你的病患不是猴子,羥氯喹就無法阻斷新冠病毒的傳播。
前面我說這是低級錯誤,是從病毒傳播專業的觀點來看。因爲新冠太熱門,原本研究其他病毒特性(例如複製)的專家也越俎代庖、一窩蜂地拿各式各樣的藥物來做實驗,結果是號稱正面療效的論文滿天飛,除了羥氯喹之外,連Prozac(百憂解)都有人在推;很巧的是,那個Prozac的實驗用的也是綠猴腎細胞。
我想這整個爭議的過程,對非科學專業的讀者,是一個很好的範例:生醫作用太複雜、實驗内含太多假設和捷徑,更不用提統計方法上的一連串陷阱,即使是病毒學的專家,都很容易得到錯誤的結果,那麽一群所謂的中醫,連最基本最簡單的實驗和統計原則都不懂也不遵守,卻對療效誇誇而談,當然是極度可笑的。我上月在討論屠呦呦的成就時曾强調,光是有嚴謹實驗反復驗證出正面結果還不夠,必須把成分和機理也完全掌握才能說是100%確定了,這裏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真正的生醫研究像是載人登月,那麽中醫教就像是綁了爆竹的椅子,他們吹噓可以和長征九號互補,我擔心的卻是他們乘客的生命安全。
【後註六】我在新冠疫情早期就强調維生素D對防疫的重要性,半年多後Anthony Fauci也開始提倡這一點,參見https://www.cnbc.com/2020/09/26/how-to-know-if-you-have-a-vitamin-d-deficiency.html。
外行人眼中,維生素D和蓮花清瘟是類似的東西,實際上它們一個是演化過程中有明顯重要影響的微養分,另一個則是近代群衆流行的產物,雖然維生素D對COVID的效果仍有爭議,至少這些爭議是根據科學方法和原則來進行的,這是關鍵,所以兩者沒有什麽可比較的。
【後註七】昨天(2021年4月18日)我接種了第一劑Moderna疫苗。這是Yale醫院體系在臨近城市的社區體育中心所辦的活動,由Air National Guard提供保安,附近的慈善機構安排志願義工。過程有條不紊,效率很高。
真正打針的醫生和護士也是志願在周日額外出差(我不知是否有加班費)。當然,公民努力為社會公益服務,是很好的事,但是從現代國家的整體治理來看,這不可能完全取代廉潔有為的政府。所以打完針,我向醫生致謝,她揮手指著體育館裏的50多個工作人員、說她對美國很自豪的時候,我心中一凜,不知如何回復。
我在博客已經反復討論過美國對内對外宣傳洗腦的成功(參見《美國的開國神話》),百姓相信這些神話之後,反過來願意為國家社會付出是自然的結果,從而形成正反饋機制。然而這次新冠疫情的許多統計數字,無情地揭露了英美體制的惡劣真相:其核心(亦即政府)極爲低效、自私,正面的因素(如志願義工)只有非常次要的效應。過去半個世紀,英美處理危機往往仍有優越表現,其實來自其科技、財力和物力的歷史纍積,是霸權的後果而不是原因。英美在2020年的新冠患病率和死亡率都在工業國家中名列前茅,充分體現出政府欠缺效率、人民沒有紀律的體制問題,可是一旦疫苗開始批量上市,這個對比就忽然逆轉了。如果新冠病毒不是如此特別,英美很可能又可以靠著富足的醫療器材、人員和技術,矇混過關,再一次吸引如香港黃絲那些沒有思辨能力的愚昧群衆。
【後註八】我在一年多前新冠疫情的初期就强調過,COVID雖然依靠飛沫傳播,其破壞機制卻往往是針對心血管系統的血栓(Thrombosis)。後來有大約1/7的病人遭遇Long COVID,但其症狀五花八門,似乎沒有規律;依邏輯分析,血栓很可能也是罪魁禍首,隨發生所在破壞臨近的組織和器官,不過並沒有實驗證實,一直到2021年八月10日的這篇論文(參見《Persistent Endotheliopathy in the Pathogenesis of Long COVID Syndrome》)終於提供了初步的證據,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閲。
【後註九】我多次提到美國的Antivax反疫苗運動,其實原本起源自白左,90年代起最有名的Antivaxer,如Jenny McCarthy、 Jim Carry和Robert Kennedy都是著名的白左,後來右翼民粹的反精英心態才使得紅脖子也接受那些謠言。不過一直到Trump上臺之前,白左依舊是反疫苗運動的主力(參見這篇2015年的文章《The average anti-vaxxer is probably not who you think she is》),因爲Trump公開高調走反智路綫,迫使白左主流為反對而反對,才反過來支持疫苗,但在那之前的20年左右時間他們曾與極端分子同流合污,是反智的始作俑者,這裏是2021年八月23日一篇美國人自己反思的文章:《Lefties Planted the Anti-Science Seed Fueling Vaccine Skepticism》。
【後註十,2022/02/02】《Nature》剛剛發表了一篇對新冠疫苗的總結(Review,參見《What the Omicron wave is revealing about human immunity》),包含了十幾篇重要論文的結論,敘述很簡潔,内容很全面,適合一般科學人員閲讀,在此向大家推薦。
我想特別指出中外疫苗對比的問題。昂撒媒體反復炒作中國疫苗保護力只在50%左右,並與歐美疫苗的所謂97%防護來做對照,其實是測量上的有意扭曲:一方面他們選用中國疫苗在拉美對抗全新Delta變種的數據,而歐美卻是對原始病毒做的實驗室統計;另一方面,這篇文章提到Pfizer–BioNTech(亦即在台灣被高度追捧的輝瑞)即使對原始病毒,也在兩個半月後的保護力就只剩45%,拉美的統計卻沒有對接種間隔做控制。此外,《Nature》的這篇總結還指出減毒和滅活疫苗(對應著絕大部分的中國疫苗),因爲向免疫系統呈現完整的病毒,而不只是突刺蛋白(Spike Protein),所以引發的免疫力特別全面廣汎。
【後註十一,2022/02/16】歐美因爲政治社會體制所限,無法采納應對新冠疫情的最優解,導致大衆媒體充斥著自我安慰的胡扯和抹黑。然而在科學專業期刊仍然可以找到理性的聲音,例如這篇《Science》的文章(參見《Is it time to live with COVID-19? Some scientists warn of ‘endemic delusion’》)警告“與新冠共存”在當前仍屬一廂情願的冒險,並且為這個心態取了名字,叫做“Endemic Delusion”“日常傳染病妄想症”。至於一個全新的冠狀病毒Pandemic要過多久才會經由演化而使毒性降低到Endemic級別的安全地步?很不幸的,歷史上唯一有可靠資料的前例是130年前的“Russian Flu”(1889年在中亞從牛跳躍成爲人傳人的瘟疫,參見《Is Our Pandemic the Ghost of the 1889 Russian Flu?》),肆虐全球五年才消弭,而且在十一年後的1900年居然捲土重來,出現最後一波高毒性的變種,在那之後才真正成爲日常感冒的子類別。這篇文章也同時强調Russian Flu有嚴重的慢性後遺症,對這條思路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Nature》上更嚴謹的學術性討論(參見《Pandemics disable people — the history lesson that policymakers ignore》)。
【後註十二,2022/02/16】我在【後註十】討論了減毒和滅活疫苗的優點,然而mRNA疫苗如果設計得法(例如ModeRNA),也有其優勢,亦即這些mRNA能在細胞内持續生產抗原,對免疫系統做出持久的刺激;詳情參見這篇《Nature》的文章(參見《mRNA vaccine-induced antibodies more effective than natural immunity in neutralizing SARS-CoV-2 and its high affinity variants》)。
【後註十三,2022/04/04】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歐美民衆有寧死也不願意打疫苗的,也有爲了一點小錢自願拼命打疫苗的;今天有新聞報導一名德國男子主動設法打了90多次(參見《Man from Germany gets 90 COVID shots to sell forged vaccination cards》),同時反映這兩個邏輯上自相抵觸的極端。一個充斥著邏輯謬誤的政治社會體制,真有可能是“最不壞”的嗎?
【後註十四,2023/09/22】周五在北市大給完演講之後,周六又和住臺北的表弟表妹在南港Citylink購物中心吃午飯。人山人海,飯後連坐下來聊天的地方都找不到。回臺南後,到周一喉嚨開始癢,周二扁桃腺嚴重發炎,而且全身酸疼兼發燒,便依照流感處理,在床上躺了三天。結果今天表弟打電話來問候,表示表妹周一診出新冠;我趕緊翻找試劑,剛滴下去就亮出毫無疑問的陽性。
此事是我的過錯:在美國單身慣了,忘記回了台灣就沒有自己隨意賭命的自由;Omicron雖然已經弱化近似流感,但80老母可不一定能熬過去。有老弱婦孺在家的讀者,應以我的錯誤示範為教訓,小心爲上,避免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