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17 20:31:00
“事實與邏輯”是我立身的座右銘,也是人類探索宇宙真相的唯一可靠方法。所謂的“科學”,並不是根據做研究的人員或對象來定義的,而是汎指一切基於“事實與邏輯”這個方法和態度的努力(參見前文《漫談兩個假設》)。
然而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到處都會遇到非理性的行爲、態度和言論。當然,人類是演化出來的動物,並不是純粹理性的思考機器,所以大部分時間受習慣和情緒影響,有非理性的趨勢,沒有什麽奇怪之處。但是現代的互聯網容許、甚至鼓勵深入的討論,那麽似乎在理性地交換了事實和邏輯之後,大家應該獲得同樣的結論。實際上卻是剛好相反:不論事實如何明確、邏輯如何嚴密,不相信的人仍然不相信;換句話說,事實與邏輯對群衆是無效的。
這裏我並不是指“裝睡的人永遠叫不醒”這樣的現象;有切身自我利益考慮的人一般是少數,我們想要説服的對象,只能是旁觀的第三者。但是即使只針對這些明顯沒有實際利害關係的群衆來説,能夠接受客觀證據來改變原有意見的人仍然不多。例如我在三年前那一系列討論高能物理理論已經成為玄學的文章發表出來的時候,方舟子忽略了我的所有邏輯,而直接說我是“科妄”;然而高能理論有40多年的總產出是零,這是一個很簡單而明確的證據,任何反對我論點的人,都必須先解釋這個事實,而顯然這樣的理性解釋是不存在。
當然,這麽普遍的一個問題,古人早已注意到;所謂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正是如此。在現代心理學裏,這叫做“Dunning-Kruger Effect”。詳細來説,有足夠事實知識和邏輯思維的人,對一個議題越熟悉、越瞭解,自信就越強;但是整體知識和思維水準低於某個程度之後,就剛好相反:對一個議題越不熟悉、越不瞭解的人,自信反而更強。
上圖是所謂的Dunning-Kruger曲綫:橫軸是客觀的通曉能力,縱軸是主觀的自信程度;可以看出,對一個問題只知道名義表面的人,反而自信最高,甚至超過頂尖的專家。這個高峰,英文裏被戲稱為“Mt. Stupid”,“笨蛋峰”。這個效應,導致一般群衆討論議題時,往往只有處於上面曲綫兩端的人,才會有足夠的自信願意站出來高調申明立場,而且因爲笨蛋峰對應著絕對的自信,再加上誠實的專家天生就較少,所以錯誤方的聲量常常壓倒正確的一方。
這樣的例子到處都是,像是美國支持Trump的選民(不瞭解他是一個False Prophet)、英國硬要脫歐的民衆、臺灣的臺獨、甚至J-20是否已經用上WS-15這麽簡單基本的觀察(參見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72249 ),都有大約一半的人堅持把頭埋在沙子裡,不論公開討論持續了多久,正確的事實與邏輯被表達了多少次,不願接受的群眾總有辦法堅持己見,拒絕真相。而在單項議題支持“正確”選擇的另一半民眾往往也不是基於理性考慮,只是情緒選擇誤打誤撞地碰對了而已。
我個人覺得,如果真是先天沒有理性邏輯思考的基本能力,自然一切免談,但是沒有接受真相的群眾之中,有一小部分其實是有理性的。他們的問題在於己身對事實的知識不足,所以無法在腦中構建正確的認知模型。
在這裡,我舉一些比較明確的例子:我在《漫談兩個假設》提到,像是“演化論”的“論”(“Theory”)字,並不含“一家之言”或者“尚不確定”的意義,而是指它範疇廣泛,遠超一兩個簡單定理的結果。實際上,整個現代生物學就是架構在演化論之上,支持它的事實證據真正以百萬計。所以基督教原教旨主義者挑出幾個演化論還沒有完全解釋清楚的現象,對了解它的人來說,只不過是未來繼續努力的方向;但是對完全沒有相關知識的人,就似乎是致命的反對證據。大陸網民近年來以訛傳訛,以為埃及的古歷史是偽造的,又是類似的另一個例子。
這個博客的任務是開啟民智,讓讀者能更好地理解我們所在的現代世界。我從一開始的基本考量,就不指望說服拒絕做邏輯思考的人。相對地,我的努力集中在“科普”各種重要的社會、政治、經濟、軍事和自然現象,希望把複雜而往往被既得利益者有意隱瞞或扭曲的事實介紹出來,引導讀者達到正確的邏輯結論,然後或許大家能廣為傳播,使真相觸及我個人無法達到的角落。
但是正如前面所論證,這樣的企圖最終是不可能對群眾有整體性成功的。根據西方民選制(Democracy)實踐的結果,遠超過一半的民眾永遠對事實與邏輯免疫,那麼民選制的基本假設就被證偽,它的種種失敗也只不過是邏輯上的必然後果。
【後註一,2022/09/25】剛剛看到這篇發表在《Psychophysiology》的新論文(參見《The older adult brain is less modular, more integrated, and less efficient at rest: A systematic review of large-scale resting-state functional brain networks in aging》),證實人腦到了40嵗左右,會經歷一個系統性的轉化,從分散式計算改爲集中式;我認爲這可能就是心理學早就注意到的35嵗之後思想固化現象的生理機制。
【後註二,2024/06/28】今天上《龍行天下》節目(參見《中國知識界的幾個嚴重問題!》),評論“姜萍事件”引發一些人的反彈;他們並不是博客的目標聽衆,但這次的經歷剛好可以為真正的博客讀者(亦即以求真為上、真心想學習科學方法的人)示範講解邏輯辯證的細節,所以討論於下。其實博客長期揭穿謊言,難免纍積了一大堆仇敵,這些人的特徵是明明願意花幾千個小時緊盯我的每一言每一語(從而證明他們内心知道我説的實話有價值),然而精力卻集中在尋找任何藉口來做扭曲;甚至我後來請湘龍轉發的澄清啓事,指出我一開始就考慮了報導有誤的可能性,這單純是爲了證明我沒有輕信可能的騙局,我還親自提供了湘龍沒有强逼的證據,在他們嘴裏卻變成“甩鍋”,然而分析和結論全對,有何過錯?談何甩鍋?這是典型的將枝微末節無限上綱的伎倆(參見《常見的狡辯術》),内容找不到錯誤,就拿解釋不清的技術失誤來一口咬定、混肴視聽。這些蒼蠅當然沒有資格污染政策,也無法污染博客(因為有“紗窗”,亦即《讀者須知》的規則),但在《龍行天下》這種用來面對大衆以吸收新讀者的管道,它們的嗡嗡噪音可能會有影響,這既是他們的目標,也是博客必須批判的理由。
事實經過其實很簡單:姜萍是中專生,剛在阿里數學競試(唐湘龍和我當時都誤以爲奧數,謝謝讀者更正)的初試得到第12名,因其性別和中專生身份引發群衆注意,包括作爲新聞從業者的唐湘龍。於是當他提前五天聯絡我以確認節目時段之時,順帶建議談論此話題;我在第一時間就回復,消息的真實性可疑,不方便討論(這裏的含義是,我無法將此事件當成事實根據來做邏輯論證)。後來唐湘龍也未强迫,但我經過幾天的思路醖釀,覺得博客有四個早已辯證成立的結論,與此事件有連帶相關性(Association,而不是Causation,也就是聯想相關,而不是因果相關;這是我上大衆媒體所作的妥協,亦即在不危害邏輯嚴謹性的前提下,試圖藉著感性聯想挑起聽衆的興趣),可以藉此介紹給新聽衆,就改變主意、同意去討論。這些相關議題分別是1)男女智能差異以及正確的政策對應、2)奧數在中學教育的應有地位、3)高考是唯一的公平升學標準,這三者的正確性完全不受姜萍是否作弊所左右;唯一的因果關聯在於4)對教育部的批評,但我一并提供了其他幾個無可質疑的證據,少掉姜萍一項也不影響結論。當然,我原本也計劃要指出姜萍事件真實性存疑,並强調我所作論證並不依賴其為事實例證,但年紀大記性差,在時間壓力下就忘了。
我在同一個節目中也提到,博客有兩個任務:解釋世界真相,以及教導邏輯辯證;前者除了結論可以拿來作爲制定政策的基礎之外,也同時充當教育上的案例。前述姜萍的事件,我們可以從這兩個角度分別做分析。首先,邏輯辯證是一個架構,事實證據是其地基。我們作爲沒有内綫消息的觀察者,即使將邏輯發揮到極緻,創造出完美的架構,仍然不可能保證所依賴的公開消息完全正確。從這裏我們可以達到幾個進一步的邏輯蘊涵(Logical Consequences):1)我們必須對新聞報導保持質疑心態(Skepticism),尤其是剛爆發的熱門新聞,參考這次我的原始反應,以及兩個月前我在《龍行天下》節目中,拒絕評論伊朗轟炸以色列的突發新聞。2)我們必須有足夠的背景知識,來對報導做初步過濾,這主要依賴閲讀和經驗。3)我們必須接受公開消息的先天不可靠性,在追求自己可控的邏輯分析要盡善盡美的同時,承認來自錯誤原始訊息的結論偏差為人力不可及的必有代價,也就是即使分析全對,也可能會有錯誤結論,例如我對Prigozhin政變是否有Putin預先允許的論證(這一點並不直接適用於本案例,因爲姜萍成績的真實性從一開始就沒有被采納為事實證據;換句話説,不但分析沒錯,邏輯結論也依舊全對)。
提升一個Meta Level來檢視思維過程,則可以看出巨大的本質差異。博客一貫宣導的邏輯思維模式是將零星的敘事以Causation作爲骨架連結起來,總結歸納為一個完整的流程/架構;這裏的重點在於提純敘事與敘事之間的因果關聯,不切合、不連入這個架構的敘事則自動被抛到一邊。而沒有受過邏輯訓練的思維則相反,完全忽略因果關聯,每個個別敘事被單獨賦予兩種標簽:第一個標簽是此敘事對主話題是正面還是反面,第二個標簽是自己主觀上喜歡還是不喜歡,最終選擇自己最喜歡的那一條敘事來大聲呐喊,冒充邏輯結論。以此次事件爲例,我說奧數得獎的前提之一是智商在145以上,這純粹是在介紹背景參考知識,本身完全正確,但也與辯證主軸毫無關聯(事實上,從上下文可以明顯看出,我的意思並不是智商“高達”145,而是智商“只需要”145,所以普通高中就有會一兩個,精英高中可能上百;換句話説,不是褒獎,而是帶著輕微的貶義)。但不懂邏輯的人就將此敘事單獨認知為“正面”標簽(亦即支持姜萍),然後走“王孟源說姜萍智商145”=>“王孟源說姜萍智商很高”=>“王孟源誇贊姜萍”=>“王孟源確認姜萍沒有造假”=>“王孟源翻車”的聯想跳躍。這裏的每一步都是錯誤的假邏輯推導,而之所以會選擇這個方向做跳躍,則取決於“喜歡王孟源翻車”的那個標簽。這個情緒很可能來自我既往對私利謊言和錯誤認知的批評,然而沒有邏輯能力的人當然也做不到自省(邏輯思維的價值在於它是科學求真的必要成分,只有邏輯思維能提供正確真實的認知,對世界如此,對自己也如此),所以他們不但不會公開承認,連私下對自己也不會坦誠。
近年AI的發展,證明感性思維的難度層次遠低於推論式的高等邏輯(亦即數學裏的邏輯,“低等邏輯”則指計算機科學裏的“邏輯”;更形象地說,程序本身的邏輯是低等邏輯,程序員編纂大程序的思路才屬於高等邏輯)。博客也提過,心理學已知智商差異超過30點就會有溝通困難,上一個段落所討論的思維模式差異很可能是主因之一。然而這並不代表感性思維沒有演化上或經濟上的價值,剛好相反,它不但是人類最基本、最普遍的思維模式,同時也是人際關係的基礎。這是因爲它對應的,正是英文所謂的“Small Talk”,最放鬆、最不費腦、最舒服的交流,因而也是能讓一般人暫時放下功利計算的管道。瞭解這一點之後,自然有以下幾個邏輯蘊涵:1)好的推銷員正是能針對這種思維模式,逐步牽引,創造出新情緒的人;如果能將這些新情緒固化,就完成所謂的“洗腦”,參考李登輝扭轉統獨民意的過程,以及Steve Jobs的推銷術。2)習慣於邏輯思維的人,對推銷洗腦有免疫力,但也同時放棄了對別人推銷洗腦的能力。3)原本情商和智商是相對獨立的不同智能,先天既無關聯、也不矛盾,但前述的機制使得兩者產生後天矛盾;換句話説,智商高的人即便有感知領會他人情緒的能力,但也受限於溝通障礙,無法表現出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