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歷史】大婁子的零後果

我對歷史一直很有興趣，覺得有很多可學的教訓。然而一般群衆的記性極差，即使是一年半載之前的事，也常常忘得一乾二净。在現代市場經濟和西方政體下，這種群衆的失憶趨勢當然會被有心的大亨和政客利用，只要換一塊招牌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同一種方式來哄騙群衆。

如果讀者自認理性、記性俱佳，沒有這樣的弱點，那麽你們應該去重讀一年前我寫的《評悟空衛星》一文（參見https://www.guancha.cn/wangmengyuan/2017_12_02_437465.shtml ），在其中我解釋了悟空衛星團隊不但把公款誤用在沒有物理意義的實驗設計上（悟空衛星基於WIMP假設，而且無法超越更早的實驗；我早在多年前就試圖戳穿高能物理界對公衆和政府要錢時所常用的這個謊言：也就是用誤導的語法，把暗物質和WIMP劃上等號，結果最近他們終於開始被迫放棄WIMP假設，參見https://www.wired.com/story/for-dark-matter-hunters-out-there-theories-are-catching-on/），而且最糟糕的是把一個很明顯是統計噪音的測量結果當作發現了暗物質信號的大突破來宣傳。當時我就解釋過，悟空衛星團隊靠的正是群衆的失憶性，所以有恃無恐，在計劃達到可以發表論文（其實即使是《自然》上的論文，它的意義也只是“值得行内人一讀”而已，否則整個高能物理理論界過去40年的十幾萬篇超弦論文，100%是胡扯，能上知名期刊的卻多得很）的階段，先風光地做一番假大空宣傳，然後銷聲匿跡，也沒人會追究。當時不但大陸的讀者多數不相信我，在《知乎》上還有一批激憤卻又匿名的高能物理研究人員（例如“張WayHome”，參見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63558999/answers/created ），斬釘截鐵地說那個信號絕對是真的。不但點贊的比例是262：14，而且有一大堆針對我的人身攻擊。所以我就說等一年，讓悟空衛星團隊完成搜集所有他們預定的研究結果，届時誰對誰錯自然分曉。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多，悟空衛星團隊正如我所預言的銷聲匿跡，當時的吃瓜群衆又有多少會記住中國高能物理研究人員的牛屎（Bullshit）文化傳統呢？下次他們再出來騙人，有多少知識分子會學乖？

當然，中國高能物理界的詐騙習性，最初還是從美國引進的。美國文化給人一個責任明確、行事踏實的印象，其實是20世紀初聯邦政府一連串改革才有的結果，只持續了不到半個世紀，至70年代已經開始衰敗，到現在完全就是海市蜃樓。我們若是囘看19世紀，雖然美國國力已然開始快速上升，它的政治文化還是十分腐敗，不見得比同期的大清高明。

這裏我想重溫一段曾經震驚美國，現在卻基本無人知曉的往事，故事的主角是在1843年新服役的新銳主力艦（當時叫做“Corvette”，現代會翻成“輕型護衛艦”，不過在19世紀前半，Corvette其實是快速主力戰船，功能相當於20世紀的巡洋艦）USS Princeton。它是美國第一艘采用蒸汽螺旋槳（Steam Screw）推進的戰船，一下水就成為美國海軍的旗艦與驕傲。它的武裝包括12門42磅短管炮（Carronades）和兩門225磅12寸口徑長管主炮（Long Gun），火力在1840年代算是十分强大（與其相比，20世紀初的巡洋艦，重巡裝備8寸炮，輕巡則只有6寸炮，12寸炮已經到達戰列艦級別）。

USS Princeton （1843），美國的第一艘“Screw Steamer”，“螺旋槳蒸汽艦”，只比世界首艘英軍的SS Archimedes晚了四年，而且噸位是後者的三倍

不過那時美國的工業水準還遠遠比不上英國，所以最關鍵的主炮只能從英國的Mersey Iron Works訂購。原本軍艦的總師John Ericsson（他是瑞典裔的傳奇船艦工程師，後來在南北戰爭期間又發明了世界第一艘鐵甲艦USS Monitor）只計劃裝備一門主炮，所以英國人也只製造交付了一門，炮名叫做Oregon。但是USS Princeton的艦長Stockton覺得這樣火力不足，所以事後又向紐約的Hogg and DeLamater公司要求仿造另一門，叫做Peacemaker。

Stockton並不是職業軍人，而是New Jersey州Princeton鎮的望族子弟，父親是聯邦參議員，The Princeton就是靠他的政治關係才獲得政府撥款建造，所以他不但日後自任艦長，在建造期間也是實際的總負責人。但是我在前文《預力處理簡介》裏面解釋過，在19世紀開始建造大型海軍炮的時候，冶金技術還很原始，1840年代的火炮甚至仍然用的是鐵而不是鋼，即使配上爆炸力很低的黑火藥，也有很大的炸膛危險；解決的方法就是《預力處理簡介》討論的Built-Up Gun（多層叠加炮），用緊縮的外圈對炮管的内層產生預力，避免裂紋發生，從而預防炸膛。

但是在1843年，這是全新的高精尖技術，全世界只有英國才有。Hogg and DeLamater說他們不知如何複製，於是Stockton說那你們猜一猜該加厚炮管多少才會安全，結果是他們製造出世界至此最重的海軍炮，炮管重量超過12噸。很不幸的，當炮身厚度超過口徑的一半之後，對强度就完全沒有貢獻（這是因爲前述的裂紋破壞機理，過厚的炮身距離内徑太遠，對裂紋的產生與蔓延完全沒有影響），而純屬外行的Stockton和沒有經驗的Hogg and DeLamater都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想當然爾地以爲付出了足夠的重量代價就可以換取安全。

USS Princeton在1843年九月開始在名義上服役，在十一月進入正式執勤，但是一直到1844年一月才接收了前述的兩門主炮。然後在二月27日，一直鼓吹建造大海軍以參加殖民競賽的Tyler總統受邀檢視USS Princeton；一同來訪的還有國務卿Upshur、海軍部長Gilmer、前總統Madison的遺孀、一衆國會議員等等。

Gilmer一時興起，建議開炮行禮致敬，於是由Stockton親自拉繩，Peacemaker隨即向左方炸膛，Upshur、Gilmer和其他站在左側的多人（包括David Gardiner；Tyler在一年後娶了David的女兒Julia，Julia其實也到了艦上，不過事發時在Tyler身邊）當場斃命，Stockton倒只受了輕傷。Tyler總統則正在艦身内喝酒聊天，所以毫髮無損。

事後的問責過程基本不存在，第二天Tyler就寫報告給國會，決定本事件是“…invariably incident to the temporal affairs of mankind”，也就是一個難免的偶然意外，“…should not be allowed to impact their positive assessment of Stockton…”，不能怪到Stockton頭上。因爲根本沒有問責，前述的細節都是後來才被發現，然而仍然不影響Stockton很快升任海軍准將，並出任加州（當時還不是一個州）的總督（Military Governor），後來又繼任自己父親的參議員職位。一直到20世紀，美國海軍還先後有三艘以他命名的軍艦。

每次我想起這個故事，就會拿它來和清朝中葉道光皇帝的政壇相比：如果有個世家子弟，捅出一個大婁子，以至於相國（相當於國務卿）、兵部尚書（海軍部長）和國丈都死於非命，他能夠憑藉關係而把責任推得一乾二净嗎？如果不能，那麽豈不代表著大清王朝的政治體系更爲理性、追責更爲確實嗎？然而在1843年，鴉片戰爭剛結束不久，美國的國勢正在上升，而中國則開始急速下降；所以我以往已經陳述過多次，美國的崛起和稱霸，有極大的僥幸，並不代表著它體制的優越。這裏只不過又加上一個小小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