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2 12:20:00
過去三周,我連續得了兩個感冒,又在樓梯摔了一跤,筋骨酸痛,所以沒有精神照顧部落格。思考了一些議題,都先暫時放到一邊。現在又開始寫作了,就想趁還沒忘記之前,趕快把能提的都提一提。有些題目可能比較Esoteric(冷僻?)一點,請大家見諒。
我在大陸的軍事論壇上,感覺到絕大多數人對二戰期間的德軍元帥Erich von Manstein有像對神一樣的崇拜。然而詳細讀過我部落格文章的讀者可能注意到,我對同樣是德軍元帥的Model贊譽有加(參見前文《訪意大利有感(二)》),卻從來沒有對Manstein的表現置評。這是爲什麽呢?
要瞭解Manstein的表現,我們必須先討論一些二戰歐洲戰場的背景。Manstein是Prussia的傳統軍事貴族出身,到1939年德國對波蘭開戰(Fall Weiss,白色計劃),他升到Army Group South(南方兵團集群)的參謀長,勉强算是躋身國家級軍事決策階層。這時的德國國防軍(Wehrmacht)總參謀長是Franz Halder,同樣也是Prussia軍事世家的子弟。當時的老Prussia軍事世家勢力仍然非常强大,他們對一個下士出身的Hitler一般嗤之以鼻。Halder的前任Ludwig Beck更堅信Hitler是個瘋狂愚蠢的民粹煽動者(Demagogue,我同意他的看法;Beck後來在1944年,因爲積極參與刺殺Hitler的Operation Valkyrie而被逮捕槍決),會把德國帶向毀滅。Beck並不是反戰,但是他堅持認爲1939年開戰太早,德國的準備遠遠不足(我又同意他的看法),所以Hitler不得不和國防軍交涉,要求換人。Halder的資歷夠、城府深,所以被選上。
但是Halder雖然沒有像Beck那樣公開批評Hitler,在私下仍然看不起他,對他的軍事指揮陽奉陰違。到了1940年,德軍準備進攻法國。原本國防軍總參謀部的Fall Gelb(黃色計劃)仍然是複製一戰的右勾拳戰略,通過比利時來攻擊法國;這是19世紀戰爭思維的結果,沒有考慮到新的裝甲部隊的機動打擊能力(不過當時基本沒有任何一個軍隊的任何一名高級核心將領預見了一年之内,裝甲部隊會成爲陸軍的主導力量,包括Manstein在内)。剛好在1940年一月10日,一個帶著作戰計劃書的德軍低級參謀在霧中迷航,落到了比利時的手裏,這是所謂的Mechelen事件。Manstein原本就有一個中央突破奇襲的計劃,在這個事件後,説服了Hitler,Hitler又説服了Halder,這才改變了Fall Gelb的主攻方向,從而有了對法的絕對勝利,Manstein也一戰成名,成爲知名的英雄將領。
Hitler在歐戰早期所犯的主要戰略錯誤,第一個是前面提到的開戰過早,第二個就是假設英國會在法國投降之後求和。一旦英國表示絕不投降,Luftwaffe(德國空軍)並沒有足夠的戰略打擊能力(Luftwaffe是一個戰術空軍,完全沒有重型轟炸機和遠程護航戰鬥機),再加上Hitler的瞎指揮(在最緊要關頭,停止攻擊英國的空軍基地,轉而去轟炸倫敦),英倫空戰(Battle of Britain,1940年夏至1941年春)以德國失敗告終。這時德國的海外貿易基本停頓,戰爭機器所需的物質資源嚴重匱乏,尤其是石油。羅馬尼亞的油田並不能滿足廣大占領區的需求;德國内部的估算是到1942秋天,庫存會完全枯竭,其後經濟、軍工和作戰都會因缺油而在效率上大打折扣。Hitler舉目四望,當時中東和北非的油藏大半還沒有被發現,唯一德軍能力所及的超大型油田在蘇聯高加索地區的Baku一帶,再加上蘇軍在芬蘭戰爭(Winter War,1939年冬至1940年春)中表現極差,到了可笑的地步,於是Hitler再次輕敵冒進,在英國虎視眈眈之下,又入侵了蘇聯,這就是1941年的Operation Barbarossa。
雖然在1941年,德蘇的傷亡比率(Casualty Ratio)是大約1:6,而且德軍前進的速度震驚了世界,Manstein身爲第11兵團(11th Army)司令,也在Crimea半島表現出色,但是整體戰局與戰前Hitler的預期相比,依舊是個大大的失望。Hitler居然指望著不到半年,就要占領Moscow到Baku一綫。但是現實的冷水,仍然不足以讓他清醒。經過了一個困難的冬天(後勤準備不足造成大量無謂的傷亡),德軍在1942年開始繼續向Baku進攻。因爲孤軍深入,Army Group South被分成主攻的Army Group A和保護北方側翼的Army Group B。然後Hitler居然突發奇想,下了斷言說蘇聯已經潰不成軍,於是命令Army Group B也孤軍深入,攻向Stalingrad。
對軍事不熟的讀者,可能無法直接理解到Hitler的這個決定有多麽離譜。所以我在這裏用間接的證據來解釋:整個德國國防軍,基本上每一個將領,都簡單地看出這是自殺。Halder一反以往在背後搞鬼的習慣,公開嚴厲地一再反對。Rommel是Hitler警衛營營長出身,Halder認爲他是Hitler的親信,兩人一向不睦(Halder在後勤上對Rommel的掣肘,對北非戰局有很不好的影響;不過Halder並不純粹是以私害公,而是原本就反對多面作戰),但是在Stalingrad的戰局上,也擇善固執,完全支持國防軍的立場(後來Rommel會間接參與前面提到Beck直接參加的Operation Valkyrie,就是因爲從Stalingrad之後,對元首從崇拜轉爲鄙視)。
像這麽嚴重、基本而明顯的錯誤,讓整個國防軍都覺得必須撕破臉來爭執的決定,Hitler是怎麽推平衆多反對者的呢?他靠的是一個人,就是在1942年七月1日剛剛晉升元帥、德軍中公認的天才、德國的民族英雄、元首眼前的大紅人,Erich von Manstein。既然Manstein能在Fall Gelb中獨排衆議,發明出老將軍們沒有預見的正確戰略,那麽他在1942年夏天,成爲唯一一個支持Hitler進攻Stalingrad計劃的高級將領,就有著足以推翻衆議的分量。在九月,Halder憤而辭職,從此國防軍對軍事決策的影響力一落千丈,Hitler有了完全的戰略指揮權。
歷史學家並不知道爲什麽Manstein會支持Hitler的腦殘決定,但是我個人猜測,是心存僥幸,爲了討好元首,推進自己的政治前途。不論如何,他的兒子Gero von Manstein在當年十月戰死在Stalingrad,成爲整個戰役30多萬德軍傷亡人員之一,算是一個及時的報應。到了十一月,Friedrich Paulus指揮的第六兵團(6th Army)被包圍在Stalingrad,Hitler決定臨時新組一個Army Group Don(頓河兵團集群)來解圍,Manstein升任司令。十二月初,Manstein居然還寫信給Hitler,贊成命令Paulus不准突圍,確定了第六兵團全軍覆沒的命運。
Stalingrad戰役結束之後,蘇軍試圖擴大戰果,Manstein用機動防禦給予痛擊(是爲第三次Kharkov戰役),暫時穩定了局面,但是德國占領Baku油田的企圖已經烟消雲散,徹底的失敗無法避免,只是時間問題。所以德國在二戰的失敗,因素很多,Hitler當然是首犯,但是Manstein也有著無可推卻的重大責任。我一向對報喜不報憂、對上一味迎合奉承的政治運作深惡痛絕,正是因爲中外歷史上因一己政治私利而誤了國家大事的例子太多了(例如土木堡之變)。Manstein在Stalingrad的表現也是其中之一。
第三次Kharkov戰役之後,Hitler飛到前綫獎勵Manstein
戰後Manstein因爲在對蘇作戰期間,對SS(黨衛軍)派來“清理”猶太人的部隊全力配合,被判刑18年,後來經過兩次減刑,在1953年被釋放。他在1955年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叫做《Verlorene Siege》(《失去的勝利》);根據後世歷史學家(例如Volker Berghahn)的意見,它的内容基本是為作者清洗戰犯責任的謊言,包括在後世發現,Manstein親自所下的槍決大批蘇軍戰俘的非法命令(參見出版於1997年的《Keine Kameraden》,《沒有同志》),都一字不提。我們在譴責許多日本戰犯逃避了責任的同時,如果還崇拜一個極爲類似的德國戰犯,在邏輯上是站不住脚的。
在有關Stalingrad的歷史上,Manstein的回憶錄也是謊話連篇,基本把責任都推到Paulus頭上,説他猶豫不決,不肯突圍,是戰敗的主因。實際上,Paulus是Halder的副手出身,所以他對進攻Stalingrad的決定,意見如何,很容易猜測。Hitler一再下了嚴令,由Manstein背書,不准他突圍,也是有真憑實據的。很明顯地,Paulus純粹是遵守軍人絕對服從的天職,他只不過沒有Manstein的名氣,在大衆媒體上聲量比不過他。不幸的是,《失去的勝利》在商場上大賣特賣,對後世的普羅大衆有很大的影響。但是我們身爲知識分子,對這種歷史學家已經澄清的真相,有責任瞭解並傳播。畢竟像Manstein這樣富有才華但是人格低下的人,對社會永遠都有很大的危害,正確的歷史評價有助於避免類似的錯誤再次發生。
【後註】我在寫西方話題的時候,一般是中文與外文夾雜,其背後的考慮,在這裏解釋一下。首先,這些都是人名、地名、書名或其他特定名稱。其次,如果翻成中文有不同的多種翻法,或者我不確定標準翻譯爲何,那麽我絕對會用原文,避免增加無謂的困擾,例如正文中的Gero、Halder、Manstein和Paulus等等。三,如果原文不是英文,但只要用的是標準西歐字母,那麽我盡可能用原文,即使我自己不會說這個語言,這是爲了方便能讀這個語言的讀者去進一步搜索資料,例如本文中提到的兩本德文書。四,即使是我幾乎可以確定有標準翻譯的名字,如Hitler和Stalingrad,一方面我仍然可能是孤陋寡聞,不知道有哪個地區用不同的翻譯(例如上次我把Schrodinger翻成“薛丁格”,沒想到大陸用的是“薛定諤”),另一方面我已經習慣這麽講,所以就偷懶了。
總而言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翻譯,所以源自外國的一般詞匯我會把原文和中文并列,至於特定名稱就以原文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