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2 05:31:00
歐美最近這一波遏制中國崛起的努力,源自中國出乎其意料的成功。在中國之前,能從第三世界完成產業升級、加入原本都是老牌工業國家(即歐美日澳)的高度開發經濟體行列的,只有幾個“小龍”;這裏的重點是那個“小”字。他們的人口總數還不到一億,在政治、經濟、軍事、金融貨幣和外交上,全都是美國霸主的忠實附庸,或者附庸的附庸(如臺灣對日本、香港對英國)。所以對“既有國際體系”(也就是美國支配一切,而附庸們則得以獨占若干高端實業,享受僅次於美國的生活水準)來説,不但不是挑戰,反而是補充和加强。
這樣的脚本,卻不適用到中國身上。中國的原罪,在於他的體量:一個人口大於所有先進經濟體總和的國家,顯然不可能成爲可靠的附庸;只有分裂和衰弱的中國,才符合美國及其附庸的長期利益。
美國的霸權,建立在軍事、宣傳和金融這三股力量之上。實際上要打擊霸權的挑戰者,軍事手段的代價極高,只有在二戰那樣沒有其他選項的前提下,才會不得已而爲之。在二戰後70多年,曾有過蘇聯和日本兩個挑戰者,美國分別以宣傳和金融方法將他們從内部瓦解;不但代價幾乎爲零,而且紅利極大,支持了美國在冷戰後的長期繁榮。但是美國得意忘形,沒有注意到同一時期的貿易全球化,導致“既有國際體系”之外的國家開始纍積技術、資本和軍力,其中遠遠最大、最強、最成功的,就是中國。
當然,在冷戰期間,美國就已經預作準備,要遏制任何非附庸國的崛起:當時是以宣傳力量為主軸;在蘇東土崩瓦解的同期,對經歷過文革的中國知青來説,這套神化西方體制的宣傳有很大的吸引力。
然而中共居然存活下來,在高效管理經濟發展的同時,還保持了政治的穩定,從而創造出其後近30年的强勢國力增長。2008年的金融危機是美國為對華宣傳戰失敗做出深刻反省的當頭棒喝,所以一旦稍有恢復,就迫不及待地開始“Pivot to Asia”。但是這時中國已經太過强大:在2010年,中國的工業產值趕過美國;2014年,GDP(購買力平均)也超越了。至此,中國已經大幅突破了美國霸權歷史上挑戰者相對實力的高潮綫,再加上中共對宣傳和外匯的嚴格管理,美國的傳統伎倆都明顯失效。
剛好美國的戰略思想“精英”們,以Joseph Nye為首,已經開發出一套新的遏制競爭對手的策略,叫做“軟實力”(“Soft Power”);實質上是聯合歐日澳等附庸,更改世界貿易規則,强迫中國改變内部的制度和政策。換句話說,這些損害高速增長能力、甚至危及國家基本團結的有害“改革”,既然無法只靠純粹的宣傳手段誘騙中國自行采納,就必須從外部施加壓力來强迫中國接受。
我並不是說中國不須要改革;事實上中國當前有許多政策對長期發展有很大的扭曲和危害,亟待深刻的檢討和改變,例如房地產業的管理(尤其是稅政)和芯片的發展補助(關於後者,請參見鐵流的博客:https://www.toutiao.com/c/user/6457361522/#mid=6457361522 )。但是這些改革必須采納從内部理性分析所得的最優方案,依照國情來決定執行細節和步調,絕不能把美國强加的穿腸毒藥照單全收。
所以兩年前,Trump靠著智商低於100的那一半選民支持而當選總統(請注意,我討論的是統計上的主流,所以上面這句話並不代表每個投票給Trump的人都是笨蛋,或者每個笨蛋都投給Trump),是中國的又一次戰略機遇。他一上臺,就退出了軟實力戰略的兩個支柱(即TPP和TTIP),對第三個支柱(即更改WTO的規則)也是不屑一顧。
當然,Trump的支持者對中國並沒有什麽好意,他們只不過是嫌棄軟實力戰略過於緩慢和間接,所以Trump爲了討好自己的基本盤,在期中選舉年采取了對全球掀起貿易戰的不智政策。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美國全民心中的主要敵人,還是中國;而關稅是一種兩方皆輸的政策,所以一旦其負面後果開始呈現在美國經濟上,Trump選擇緩和對附庸的打擊,集中力量對付中國,其實是唯一一個理性的可能。
然而Trump不是一個絕對理性的人,所以他忽然發癲,決定接受中方大筆收買美國農礦產品的綏靖方案,雖然機率很小,卻並非絕無可能。中方的決策者,即使知道美國的真實目的是謀殺而不是搶劫,由於如果僥幸成功,紅利極大,所以知其不可爲而爲之,還是合理的。前面提到的紅利,除了化解Trump任内打擊中國的企圖、反而挑起美歐日的内鬥之外,還有一點一般人不會想到,就是靠注入大筆資金進入美國經濟,幫助Trump連任,延長中國的戰略機遇期。
中方對美國和歐洲的示好,雖然都碰了一鼻子灰,實際上卻並沒有什麽損失,因爲原本若是不作爲,結果也是一樣的。我們是旁觀者,可以說風涼話,但是爲政者卻有責任去做這種成功機率很小的嘗試。這就是爲什麽我在以前的文章裏,總是說中美貿易戰,應該要到美國今年的期中選舉,才有真正轉折的契機。
我認爲中方要利用期中選舉,達到一個自己滿意的結局(也就是在可輕易承受的代價下,結束這一回合的中美對抗),有幾個比較可能的脚本。第一個是在選舉前,對美國經濟造成足夠可見的傷害,讓Trump的支持者回心轉意,反過來要求撤回關稅。既然Trump只在乎個人得失,而不是國家利益,那麽一旦民意轉向,他也必然跟從。這個相對主動的策略是上策。
執行這個上策的前提,是迅速創造足夠的傷害,尤其要讓Trump瞭解他原本以爲貿易戰必勝的邏輯基礎(亦即雙方進出口額的高度不對等)是一個謬誤。因此中方自己不能太過怕痛,要針對在華美國企業做出抽取營收稅的公開威脅,例如GM。GM雖然不算是共和黨的基本盤勢力,卻是美國製造業的傳統領頭羊,在過去十幾年中又對中國市場有了極大的依賴,超過一半的利潤來自中國;一旦GM的中國市場受到威脅,整個企業都有可能在下一個不景氣周期裏再度破產。這樣的危險,是連Trump都能領會的。
然而中方的決策者已經決定不冒這個險。我想他們的分析大概是依循以下的思路: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民粹派一樣是極度而且絕對反華的,美國的政治勢力中,願意和中方妥協的,只有若干財團。這次中美貿易戰,就是美國政治民粹化、財團對美國政策主導能力衰退的一個體現,所以不能進一步得罪他們(最後這一步邏輯推演跨度太大,結論可疑;然而受篇幅所限,我不在此詳細討論,以後再撰文來解釋),只靠對農產品的關稅來影響美國民意。不過如此一來,Trump妥協的動機就弱化了。這並不是說選舉前達成協議的機會完全消失,而是從50-60%降到了30-40%。我們也必須嚴肅考慮下一個可能,亦即貿易戰要拖過期中選舉。
如果民主黨如目前民意調查預測,重新控制衆議院,再加上Mueller調查案也即將發酵,Trump可能會面臨四面楚歌的危境,不再能裹挾共和黨議員。那麽財團就可能在參議院發力,逐步迫使Trump在關稅問題上做出退讓。但是這是一個被動的策略,中方無法有效參與或影響其進程(除了對GM這樣的企業做私下的威脅;這和上策的差別,在於威脅的時間和是否公開)。而且民主黨對中國的敵意更强,Trump與他們在對中貿易政策上結成Unholy Alliance(邪惡同盟?)的可能性也存在,所以我認爲這是中策。
最糟的策略是認慫,以放棄產業升級、改變國内政策為代價,對Trump投降。我想沒有一個有正義感的華人願意看到這個結局。反正Trump到2020年,幾乎可以確定會敗選,繼任的民主黨總統必然會重拾Obama的軟實力戰略,任何與Trump做出的協議,都沒有存活過2021年的可能,那麽自然沒有理由認慫。中方的下策至少也就是最低程度做出對等報復,咬牙靜待Trump下臺。
這上中下三策,主動權都不完全在中國自己手中,有很大的隨機因素。但是貿易戰對國内經濟的影響,中方如何處置卻純粹是自己的決定;如果放任不作爲,就真是自殘自裁。我最擔心的是扶持高科技發展的補助政策。連美方都知道要以《中國製造2025》為主要打擊目標,而中方卻連其中最重要的芯片產業都縱容假大空文化,允許國外企業的馬甲和買辦騙取補助;明明有兩個真正自主的CPU,卻連黨軍公的采購都不能專注其上。這連美國政府的作爲都遠遠不如,實在是中國之恥。中美貿易戰是長期的鬥爭,無數犧牲所買得的喘息機會卻被無能、自私的官員和奸商揮霍掉了,這才是中國在貿易戰中的最大危機。
【後註】這個博客的老讀者知道我論事沒有預定的立場,一切讓事實和邏輯來引領我到正確的結論。如果有新讀者覺得我在這篇文章的態度太過强硬,可能有偏見,那麽我建議你去讀讀前文《回顧洞朗事件》。在那個話題上,印度人只是要面子、想佔小便宜,正確的處置方法是不升級,所以我一開始就指出中共外交部的强硬聲明是不智之舉。在中美問題上,美國的最終目標是要致人於死地,一味退讓反而鼓勵他們得寸進尺。總之,我的評論純粹是因人、因地、因時、因事而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