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經濟】再談Trump的政策

一年前，我在《Trump的施政方針》一文裏，預言他個人將專注於抹殺Obama的政治遺產，而他的團隊則只會為財閥開道，加劇美國的財政赤字和貧富不均。我們現在回顧他擔任總統的過去這一年，雖然爭議不斷，但是的確所有的行政命令基本上都是和Obama對著幹。在立法方面，共和黨獨霸的國會，則只完成了三個重要法案，亦即A）稅法修正案，B）年度新預算，C）金融管理修正案。其中A是簡單為巨富和財團減稅；B原本被兩黨拿來做爲DACA（Deferred Action for Childhood Arrivals，Obama任内決定不强制驅離未成年的移民，後來被Trump否決取消）爭議的拔河繩，但是一旦達成了動員黨員、撕裂社會的目的之後，議員們悄悄地把DACA抛之腦後，通過了純為各自所代言的集團輸送利益的預算法案；C則是進一步削弱Dodd-Frank法案對金融企業的管理監控（參見前文《富豪口袋裏的國家》）。這些都是美國財閥多年來努力推動的方向，所以Trump雖然無才、無德、無知，還是得以輕鬆通過。

然而過去兩個月來，Trump政權有了本質性的變動：代表傳統共和黨以及財團利益的内閣閣員紛紛去職，取而代之的是《Fox News》的名嘴和其他無才、無德、無知的馬屁精和應聲蟲。目前仍然在位的老成官員，如白宮幕僚長Kelly，也已經被打入冷宮，不再擁有實權。基本上，Trump在執政一年之後，原有的戒慎恐懼完全雲消霧散，自認天下第一的政治天才，準備依動物本能反應來治國。既然他實際上只會選舉，那麽自然是要把競選的議題拉出來實踐，所以鬥爭Amazon老闆Bezos（也是《Washington Post》的老闆，2011年羞辱Trump的共犯；參見前文《Trump的施政方針》）固然是去年與仇人算賬的延續，最近搞的邊境墻、新移民政策和貿易戰，卻都是2016年競選期間的主軸議題。當時沒有認真的政治評論員相信Trump有意願和能力來推行這些遠離美國政治常規的口號，爲什麽現在美國的行政會徹底脫軌呢？

從直接的層面來看，原因是美國的聯邦選舉是兩年一届，傳統上剛剛全面執政（亦即同時掌握了國會兩院）的總統在經過第一年的人事任命階段之後，都是在第二年推行最有爭議性的政策；八年前，Obama也是在此時推動了Obama Care的立法。國會議員即使沒有民意或財團的支持，也還處在上一次選舉的餘暉之下，不會進行有組織的反對。Obama和Trump的真正差異，在於前者的政策考慮出於改革，後者則永遠在競選。臺灣讀者對這種執政的永恆競選化趨勢，應該十分熟悉。

民主黨在2010年的期中選舉大敗，從此Obama不再有能力做任何實質改革；剛好那年是每十年一次的人口統計年，新當權的共和黨人得以重劃選區，采行了超越歷史前例的Gerrymandering（參見前文《從期中選舉看美國民主》），使得衆議院和州議院都固化爲一面倒的局勢。2018年的期中選舉，距今只有七個多月，共和黨是否會重蹈八年前民主黨的覆轍呢？

絕大多數的政治觀察家們（包括中共當局在内，參見下文）都認爲會如此。如果共和黨真的大敗，那麽只是過去40年美國政治主流（亦即財團）的又一次力量展示，西方世界將回歸後冷戰的緩慢衰退階段（Phase，又譯作“相”）；但是如同英國脫歐和Trump當選所示，我們正處在一個大時代的轉捩點上，完全的相變（Phase Transition）並非不可能。倘若Trump的嘩衆取寵在期中選舉得到選民的回報，那麽美國的民主將從財團主導進一步墮落為臺灣式的愚民主導，徹底完成直選制自然腐化的内建趨勢。

Trump的躁動中，對大陸和臺灣（如果依照佔GDP比例來算，臺灣的上游零件業對大陸組裝厰的依賴，超過南韓的兩倍、日本的四倍，是世界之最，沒有之一）影響最大的，當然是貿易戰爭。這個政策背後的主推手，除了白宮國家貿易委員會主任Peter Navarro之外，更重要的是商務部長Wilbur Ross。Ross是Trump原内閣裏，唯一一個和他本人一樣是獨立財閥出身，不受主流財團節制，不但不在乎真正的貿易利益得失，對經濟學也一無所知，因而會與Navarro這樣的瘋子沆瀣一氣，對全世界發動貿易戰爭。Trump自己的“交易藝術”（參見他1987出版的書），一向在於榨取投資人的金錢，實際上靠的就是仗勢欺人、得寸進尺的訛詐手段，所以也是一拍即合。

Ross和Navarro教給Trump的理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美國對中國的進出口比例超過4：1，所以“貿易戰很容易贏”（Trump公開宣稱如此，參見https://www.huffingtonpost.com/entry/trump-trade-war_us_5ac53929e4b09ef3b2432f64），但這當然是似是而非的歪論。因爲美國對中方的投資非常排斥，現實裏美商可以在中國設廠賺錢，而中方卻無法仿效，所以中國企業對美和美商對中國的銷售額比例，其實只有4：3。不過即使是銷售額，仍然不是正確的指標：大陸的順差，主要來自組裝厰，其中中方所創造的附加價值，往往遠低於產品名義價格的100%（例如iPhone，只有不到4%）；即使只看這些附加價值，大陸廠商的利潤率也遠低於美國廠商。整體來看，中國得自對美國銷售和美商得自中國的總利潤比例，反過來成爲1：2。對美商很不幸的是，這才是貿易戰爭真正的底氣基礎。

所以中共官員屢次公開宣佈，不會畏懼貿易戰爭，並不只是出於不能接受無端訛詐的考慮，而是有實力為後盾的。然而就像去年的洞朗衝突一樣（參見前文《回顧洞朗事件》），即使知道仗可以打得贏，並不代表它應該打。貿易戰爭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壞事，如果Trump願意退縮，自然大家還是和氣生財的好；但這須要他忽然多長出許多腦細胞，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中方在對等報復上，宣佈得很快，執行卻是慢慢觀望，就是希望能拖到十一月期中選舉之後，共和黨被血洗，Trump的諸般妄動會被國會完全閹割。現在報復名單上的重點，正是大豆和其他農產品，這是針對共和黨在農業州的死忠支持者，給他們一個選舉日留在家裏的理由，並非不合理。

但是如果指望期中選舉必然會帶來解套，就太低估美國對内洗腦的程度。我在前文《大衆媒體的内建矛盾》裏，討論過近年來，美國媒體不分左右，一致拿中國當貿易問題的出氣筒的現象。美國民衆真正相信中國在貿易上作弊，是他們經濟困難的主要來源，所以出於“愛國”壓力，不論期中選舉結果如何，這場貿易戰爭必須繼續打下去的可能性，不可小覷。如果它成爲長期抗戰，那麽就必須考慮更大格局的背景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歐洲的態度。

原本歐洲是美國的盟友，世界傳統上的既得利益者，對中國這樣的新興挑戰者，有著類似的顧忌。現在世界鋼鐵產量過剩，中國高科技又逐步取代歐美的領導局面，歐洲正準備要和美日聯手，創立新的規則來圍堵中國的興起，連貿易代表的協調會議都已經列入2018年的時程。如果是Hillary當總統，中國面對的就不止是中美雙邊的貿易爭執，而會是美歐日澳的群毆了。Trump的America First與舉世爲敵，日澳韓等國只能逆來順受（例如南韓在美韓自由貿易協定上，剛做出一系列單向的退讓），歐洲卻極爲尷尬，一時之間無法選邊站隊，只得靜觀鷸蚌相爭。

所以中美的貿易戰爭如果持續升級到明年，中方的殺手鐧就在於打擊在中國有大規模銷售額和利潤，又不是工商業體系必要環節的美商，例如P&G和GM。這不但是讓美方損失超過中方的唯一手段，對歐洲也有殺鷄儆猴的重要效果，因爲他們的Unilever和VW有同樣對中國市場的依賴。（反之，Boeing並不是一個好的打擊對象，因爲中方找不到除了AirBus之外的第三個廠家。）我希望事情不至於惡化到這個地步，不過Hope for the best; prepare for the worst是人生的正確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