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市场经济地位

过去三年，中共新领导阶层对内推行了大规模的经济改革，对外则以“一带一路”为主题，试图打破美国对世界经贸系统的主控，与欧亚非市场建立直接而深刻的相互合作。最近常常见报的SDR（Special Drawing Right，银行间交易用的专业符号其实是XDR，SDR是一般外行媒体用的缩写；这是IMF的一个合成货币，目前由美元、欧元、英镑和日币组成）就是这其中的一个进步。经过两年多的幕后运作，最新的消息是IMF主席和美国财政部都在上周宣布支持人民币加入SDR，那么所有的阻碍应该都已被扫清，我们可以预期在短短几个月内就会正式发生。

不过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大肆庆祝。自从英国倒戈加入亚投行，世界银行被架空，一个由中国主导的国际金融机构实质上取代了美国主导的世银，名义上由欧洲人主管的IMF就面临了空前的压力，必须对中国做出让步，否则中方祭出杀手锏来，IMF可能会步上世银的后尘。但是2010年IMF大会早已通过的中国增资案至今仍被美国国会压着不放，SDR其实是欧方能对中方所做的最起码的让步，现在连这种最基本的让步都拖拖拉拉了这么久才通过，实在没有什么好高兴的。SDR至今只发行了2000亿个单位，还不到2800亿美元的价值，人民币就算拿下20%，也不过560亿美元，远低于中国外匯储备的2%，因而人民币加入SDR衹有象徵性的意义。要有真正实惠，必须对IMF的持股依GDP做重新分配。但是前面提到的被美国单方面否决的“改革”衹是想把中国的额份从相当于比利时提高到法国的水准，连美国的否决权都不能动摇，因此中国要靠IMF内部改革得到公平合理的话语权仍然是遥不可及的。

那么中国是不是会成立一个亚洲货币基金会（AMF？）来架空IMF呢？我觉得美国不可能主动放弃在IMF的否决权，所以长久来説，这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未来两年发生的机率非常小；为什么呢？因为IMF名义上仍是欧洲主导的国际机构，如果中方设立AMF，必然会严重得罪欧洲的政经菁英，而在未来两年中方还有两件大事必须与欧洲合作，不能冒撕破脸的危险：这两件大事，较长远的是中欧自贸协定，到2016年年底就到期的则是市场经济地位问题。

2001年朱镕基引领中国加入WTO是一个极有远见的政策选择，奠定了其后十多年以出口导向为主轴的高速经贸发展。但是由美国主宰的WTO仍然留了后手，最严重的就是在15年内，WTO的签约国可以自由地将中国定义为“非市场经济”。有些读者或许会觉得奇怪，一个国家发展经济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国外对它所加的标签能有什么重要性？这是因为WTO的自由贸易规则下还是存有很多保护主义的漏洞，其中欧美最常用的就是反倾销条款（Anti-Dumping Clause）。名义上倾销是某个外国工业亏本赚吆喝，以低于“合理成本”的价格占领市场额份，恶意消灭本国的工业体系；实际上“合理成本”很难定义，外国的价钱比美国本土公司的低往往是生產效率上的差异。欧美国家在歷史上折衝后的妥协结果是以出口国自己国内的价格为标准，如果出口价高于或等于国内的批发价，就不能算是倾销。

但是在WTO的规则中，这种以国内批发价为基准的考量是保留给欧美自己人的特权，而用来分辨圈内特权阶层和圈外不入流国家的专用法律名词（请注意，不是经济词匯）就是“市场经济”。一个国家如果被定义成“非市场经济”，欧美就可以对它做合法歧视，也就是在计算“合理成本”的时候，自己高兴怎么算就怎么算。美国对中国的进口商品一般是用泰国的价钱来算，如果还不够高，就主观地随便加成。其结果是衹要国内的工业（如钢铁、轮胎和太阳能光板）想闹，就必然可以做反倾销制裁，而中国却没有通过WTO来做抗议的法律基础。

所以这个“非市场经济地位”条款在2016年十二月到期，是中国对外经贸外交的头等大事。法理上WTO签约国在那之后就必须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实际上国际条约是美国用来限制别人的手段，美国自己从来不把它们当回事；WTO的仲裁庭对美国没有强制执行的能力，而美国已经很明显地准备要赖皮。所以欧盟的态度就举足轻重:如果欧盟也赖皮，那么中国基本上就哭诉无门；如果欧盟遵从条约的条文，那么除了美国之外的其他国家衹好也依法行事。一旦美国落了单，要再片面搞反倾销就会面临很大的国际压力，不但WTO的仲裁必然会支持中国企业，而且欧洲人的态度也会成为“我们都守法了，你凭什么违法？”

习近平上个月访问英国期间，得到了Cameron的公开保证，支持中国在明年底获得“市场经济”地位。随后德、法两国领袖也访问中国，这件事是重中之重，当然也被提起，不过Merkel和Hollande都模棱两可，不愿做出承诺。最具关键性的自然是Merkel，她的国内有钢铁工业和太阳能业非常希望能躲开中国企业的竞争，但是德国对中国是有很大的总体出超的，如果Merkel不合作，中方有极多的报復手段，最简单的就是对大众汽车落井下石；反正大众自己所行不端，连藉口都是现成的。外交是习近平自己掌管的事项，应该不会有该做而不做的孬种态度，上个月似乎没有对Merkel施加压力，大概是觉得还有一年多，Merkel到时是否还掌权都不是100%确定的。等到了明年后半，应该就会有紧锣密鼓的幕后运作了。

【后注一】2015年十二月2日，前联储会主席Ben Bernanke评论前一天IMF宣布人民币纳入SDR，称这有如奖励小学生作业写得好的亮纸标签，毫无实质意义。他和我的看法基本相同。

【后注二】2015年十二月16日，美国国会提出预算案，包含了准许IMF五年前股东大会通过的将中国股份由4%调高到6%的决定。美国之所以回心转意，是因为IMF的欧洲主管惧怕中共设立替代性机构，而向美国发出了最后通牒，必须在本月底前放行，否则将以特别增资给予中国更多的额份，冲淡美国的股份。五年前的股份调整案中，中国的新股来自欧洲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