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8 16:02:00
在最近15年里,德国是唯一没有去工业化的西方先进国家。英法意等国在新兴国家追逐下逐步失去国际竞争力,德国却能进一步升级自己的產业,巩固自己工业强国的地位;当美国忙着遏制中国的崛起时,德国却得以藉此扩大其出口,从中国获得了新的经济动力;当日本因金融泡沫而一蹶不振,最后沦为区域的二流角色的同时,德国不但成功吸收了旧东德,还更进一步称霸欧洲。在其他先进国家才刚开始寻求低碳能源时,德国却已成功进入无核又低碳的时代。年轻人或许会以为德国向来有特别深厚的经济根基,但是和我年龄接近的这一代应该会记得只在十几年前,德国是公认的欧洲病夫(Sickman of Europe),竞争力衰退特别严重,当专家们讨论欧洲的经济时,德国是死重而不是火车头。
德国的经济问题可以回溯到1985年的Plaza Accord(在纽约的Plaza Hotel签订,因而得名),美国召集了日、德、英、法四国的财政部长,要求他们的货币立刻对美元做大幅升值。此后两年,日圆和德国马克都升值超过百分之百,使他们国家的劳工费用加倍,但是雷根的自由主义政策加速了美国的去工业化,使贸易逆差结构化,并没有因美元贬值而缩减,真正的效应是这些国家出现了资產泡沫。日本政府完全没有戒心,泡沫在1989年底破灭,从此一蹶不振。德国的利率政策比较谨慎,撑到1989年东德人民开始大批逃亡西德。当时的西德总理Kohl知道机不可失,为了怕美苏反悔,以十万火急的态势在1990年春完成了统一,包括付给苏联550亿马克的封口费。但是真正昂贵的帐单是立刻给予东德人民同等的福利,如此一来东德人民固然不须急着移居西德,但是东德没有劳工价格上的优势,基础设施却极度落后,德国政府只好先后投入了20000亿欧元来予以重建。国家大规模举债,固然吸收了过多的游资,避免了日本式的资產泡沫,但是劳工福利过高,政府支出太大,却在其后15年逐步侵蚀了德国工业的竞争力和经济的活性,以致在新世纪的头几年,德国在经济学家心目中的地位,与现在的意大利(亦即欧猪国家中工业化程度最高的)颇为相似。
在1992年,德国得以签署Maastricht Treaty,成为欧元区的创始国之一;这些欧元国家彼此间的匯率从此固定下来。原本匯率的变动可以快速补偿各国生產效率的差异,须要鼓励出口、抑制进口时让货币贬值,对一般国家(美国因为是国际储备货币的庄主,不在一般国家之列)是有效的。匯率固定后没有这个选项,就只能从降低劳动成本、提高生產效率着手,这当然是困难得多;如果不能成功做到,必然会寅支卯粮,须要以借贷来弥补生產的缺口,后来的欧猪国家正是因此而面临财政危机。当时德国的经济困境代表着他才是欧猪(这是为什么许多欧洲国家自愿和德国一同加入欧元区的原因;德国自己则是在Plaza Accord吃了大苦头,急着躲避美元的打击),產业纷纷向东欧转移,国内经济逐渐空洞化;可是德国已不再拥有自己的货币,不但不能像美国一样狂印钞票,像英国那般靠金融业赚钱也不可行,连贬值都不可能,可谓背水一战,形势甚为险恶。
1998年当选Chancellor的Gerhard Schroder知道国家的前途在此一举,所以虽然出身左翼的社会民主党(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 ,SPD),也进行了多项开放社会的重要措施(都是有极强前瞻性的政策,包括废除核电、改用风力和太阳能,开放移民,以及承认同性恋家庭等等),在经济上却向右走,推动了自由化的改革,削减福利、降低税率并修改劳工法以增加劳工的流动性。这些政策(整体叫做Agenda 2010,2010年议程;劳工法的部分叫做Hartz-Konzept,Hartz计划)在连全民健保都没有的美国纯属为财团谋利的手段,在德国这样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国家却是对症下药。当然这些改革动了大部分选民的蛋糕,其成果却不能马上实现,于是SPD的支持率直线下降,到了2005年Schroder不得不提早召开大选,结果基本与Merkel的基督民主联盟(Christlich Demokratische Union,CDU)打成平手。经过三周的折衝,Schroder同意以SPD党人在内阁占多数为交换条件组成联合政府,让出总理职位给Merkel,他自己随即退出政坛。
在政界常有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现象,Schroder和Merkel就是典型的例子。Schroder一退位,改革的成果就明白显示出来;刚好中国的经济也因2001年年底得以加入WTO(又是一个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例子)而高速起飞,能够灵活运作的德国企业充分把握了提供中国高端生產工具的机会,在欧洲国家中一枝独秀。三年后金融危机来袭,只有德国有实力能撑起救助欧猪的担子,慢磨了七年下来,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欧盟非正式盟主的地位,使德国的国际地位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峰。然而我并不看好德国的未来,这是因为Merkel和Schroder完全相反,后者为了真正深刻的改革与党国的长期利益,牺牲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前者却只以维持自己在民调中的高支持率为职志,日日短线操作,当然也就谈不上造福国家。Merkel一上台,就重启核电,这本身并不一定是错的,但是日本福岛核灾一发生,她马上做了180度的转弯,不计成本地立刻完全废核,这一来一往浪费的国家资源对她毫无意义,只有讨好选民才有价值。在经济改革上也是如此:Schroder的Agenda 2010固然带来了极大的红利,但是到2010年后红利逐渐耗尽,德国的成长率又开始向欧洲平均值靠近,必须有更进一步的改革;但是Merkel根本不在乎,居然反其道而行,依选民的喜好而把Schroder的改革取消了一片。连法制的改革都可以走回头路,那么像是行政效率、清廉程度这类的小事,自然是不放在心上;德国的政经界在Merkel的任上出现了严重的腐化,先是有好几个大规模的烂尾工程,最近更爆发出VW长达7年的作弊行为。Merkel的十年当政下来,2015年的德国已经像是2012年胡温当政十年后的中国一样,外强中乾。除非奇蹟出现,有习近平式的人物上台,德国的国运只怕是要步上长久的下坡路了。
我在前文《民主体制下的救世主情结》里,已经介绍了意大利新总理Mateo Renzi。他所接手的意大利,正如1998年的德国一样(不过意大利的工业化层次较低,法治传统较弱,公民的政治素质也较差),法令如麻、福利过高、市场僵化、经济停滞,所以同样来自左翼政党的Renzi也和Schroder一样不谋而合地下了同样的处方。过去一年多来,他稳步地推行了一项又一项的痛苦改革,也同样地承受了支持率下降的代价。我遥祝他好运,也感嘆台湾政客相形之下的自私、无耻、低劣和无能。至于美国,倒也刚刚出了一个稍许类似Schroder和Renzi的例子。我说“稍许”,是因为他虽然也视政治生涯之死亡如归,愿意以退位为代价来推动该通过的法案,这个法案却称不上是改革,只是个最基本的预算案而已。这位舍生取义的美国政客,就是现任的眾议院院长John Boehner。在上个月教宗访问期间,他公然流泪哽咽(不过据称Boehner本来就泪腺发达,公开流泪并非绝无仅有),随即辞去院长职位,将于本月底生效。眾议院院长在法律上是排名第三的国家领导,仅在总统和副总统之后;在实权上则仅次于总统,与参议院多数党领袖平分秋色。他这次辞职的远因,并不是像Schroder一样,为了改革而触犯了自私选民的利益,而是多年来受例如Fox News这类财阀控制的媒体鼓动,美国有部分民眾走上了右翼的极端,茶党(Tea Party)就是这股力量的体现。他们完全相信右翼媒体的宣传口号,放纵内心排斥异族、歧视有色人种的欲望,在宗教上企图强加自己认知的扭曲教义于整个社会,在经济上迷信绝对自由主义,在外交上则强硬到底,要求以军事侵略解决一切问题。在美国联邦政府里,他们的主要代表是大约40名眾议员,占共和党议员人数的1/5。他们要求Boehner抗争到底,不与民主党做任何妥协;一有争议,就想以阻挠手边的其他重要法案通过为手段来压迫对方,不顾国家利益是否受损。当法案是联邦政府的预算案时,这个威胁就升级到瘫痪整个国家的行政。2013年,他们为了阻挠欧巴马的医疗保险改革(理论上提供了全民健保,事实上仍然极为昂贵,不只是贫苦民眾,就是有点积蓄的中產阶级若没有工作收入也负担不起),成功地关闭了联邦政府;这次的要求则是想削减堕胎服务中心(Planned Parenthood)所收的补助,就为了这样的一点小事,他们又威胁要关闭联邦政府。Boehner并不是反对他们的立场,只是明知总统有否决权,所以必须经常性地与民主党交涉,做妥协折中,不肯无限上纲,以损害国家利益为威胁。就因如此,Boehner被茶党视为叛徒,承受了各式各样的谩骂和内部挑战,五年任期下来,心力交瘁,早有退意。做为一个天主教徒,他受新任教宗演说的无私宽容旨意感动,遂决定立刻宣布辞职。原本为了尊重党内的团结,他一切以共和党内部的决定为准绳,不愿借用民主党的议席来强行通过茶党反对的议案;在辞职后没有这个顾虑,得以在九月30日(财政年度的最后一天)通过临时法案,给予联邦政府三个月的紧急预算,避免了政府关门的窘境。这就是现代美国政坛的悲哀:一个排名第三的国家领导人,以自身的政治生涯为代价,为国为民牺牲所能获得的成果,只是把关闭政府的这种蠢事,展延了三个月。
茶党这个势力到底有多大呢?专门迎合他们的无线电台节目占有大约9%的美国市场。美国眾议院的选区经过多年的Gerrymandering(参见《从期中选举看美国民主》)之后,重点只在于党内初选,这些初选大约只有25%的选民参与,以茶党议员占共和党总数1/5 来看,茶党占总人口10%左右应该是合理的(英美式的选举制度有压抑少数的作用,参见《中共在欧洲的最好朋友》)。就只占总人口1/10的疯狂愚蠢选民,已经足以造成美国近年来的乱象,在台湾这样疯狂愚蠢民眾可能多达1/4或甚至1/3的背景下,政治完全失调是理所当然的。在美国一个有良心的高级领导,付出终极政治代价所获得的成果已是如此微不足道,那么台湾即使奇蹟出现,也出现了一位有良心的高级领导,指望他或她能力挽狂澜,很明显的也根本不切实际。台湾没有能让Schroder和Renzi一展长才的环境,所以别说习近平治下的中国,也不能被拿来和德国、意大利或甚至美国相比,真正的类似只能到非洲去找寻了。
【后注】2015年十月27日,Boehner正式卸任在即,经过另外三周的努力,把联邦政府借贷上限提高了相当于两年的赤字;这是除了预算以外,另一个能令政府关门的限制。所以他以自身的政治生涯为代价分别买到了两年和三个月的宽限。本周稍早在意大利,Renzi成功地推动了取消参议院权力的宪法修正案,是迄今他改革的最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