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17 14:41:00
2000年我到瑞联银任职，一开始是Executive Director，不久升为Managing Director，这是瑞联银最高的人事等级，在这以上就不再分等，而完全以主管的单位大小来分辨职位高低，亦即Head of So-And-So；用军事上的比喻，就是将军不分等级，只以师长、军长、兵团司令来互称。当时我主管股票的高频交易，有自己的Trading Desk，这是一个完整的交易组织，有独立的账户和资金；但在同时，我也是直属老板（瑞联银美国股票交易的总管）的最重要智囊和顾问，而他又是他的老板（瑞联银美国股市的总管）的最重要智囊和顾问。他和我大概是当时整个瑞联银里真正会考虑金融理论、环境、战术和战略的两个人：在我们之下的，视野很窄，只负责职务上的直接任务；在我们之上的，则主要搞政治的折衝和资源的分配，对生意如何赚钱反而只有领导而没有专业上的责任。
我那个老板大学毕业，主要靠着超人的执行力，在同一家公司从底层一路做上去，虽然有心学习专业知识，但是学术底子比较单薄，立足点不够高，看得也就不太远。我进公司没多久，很快他就把很多事情拿来和我商量。当时我刚接触到公司的高层，对他们之间的政治斗争完全没有兴趣，自己的部门又百废待兴，所以也只对他的问题零星作答，没有试图去全盘了解。但是他大概也注意到我不觊觎他的职位，对我十分信任，讨论起生意来并不藏私，反而让我能影响到更高阶的决策。有一天他忽然又找我聊天，问未来几年美国股市的大势如何，我说正要开始分裂（Fragment）；他说那么是不是该买下一个股市的股份（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有好几个新股票交易中心找瑞联银入股），我说分裂以后，个别股市所占的分量会越来越小，不是好的投资；他问什么是好投资呢？我回答说应该要往上游走，掌控股票交易单的来源，也就是美国的股票经纪公司。我当场建议瑞联银买下Ameritrade，并且和其他的股票经纪公司建立联盟，绕过股票市场，直接接收他们的交易单。他叫我写了一篇不具名的建议书，把整个分析和策略简单陈述出来，以后的几个月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到了2000年七月，他忽然兴高采烈地来找我，原来瑞士总部接受了那个建议（大概由大老板具名），愿意打开腰包，买下一家股票经纪公司；不过Ameritrade太过平民化，瑞联银觉得市场定位不够高，而Merrill Lynch又太大太贵，所以最终接触了Paine Webber，刚好Paine Webber生意处于低潮，CEO想要套现退休，一拍即合。当天稍晚，瑞联银和Paine Webber就将公开宣布价值110亿美元的购併案，我的老板要我随他代表瑞联银到Paine Webber的总部开始安排组织合併的细节。从此有外界股票公司来找瑞联银合作的时候，我一定会被要求列席。一年之后，我的老板又和Charles Schwab谈判成功，成为他们股票交易单的独家处理商，从而完成了整个计划，使瑞联银的美国股票生意大幅增强，从三流一跃而入了二流之列。此后六年，他的老板连升了两级，成为瑞联银投资银行（Investment Banking）分部的CEO，遗缺一直由他递补。但是他们不懂债劵方面的风险，而我又早已离职，不能给他们警告（事后我读了新闻报导，那些债劵交易员的胡搞和忽悠对我来说是很明显的），结果在2007年爆发了大损失，他们两人都被解雇。
扯了这么多陈年旧事，我真正想解释的是幕僚的重要性。一般人没有接触过大规模组织做重要决策的过程，往往不了解做主官最重要的是执行能力和政治技巧而不是深刻的专业思考；台面上的领导即使是从底层干上来的，也必然会有盲点，若要有全面而高远的见识，背后就必须有称职的智囊。很多战略性的决策，其实来自幕僚型的专业干部，他们的级别并不太高，但是对执行细节有完全的掌握，如果又有好的头脑和机遇，能看得够广够远，那么就成了组织里隐形的关键。前两天传出原本已定将改任人民银行副行长的中国证监会主席助理张育军被捕，他的履歷就是一个典型的技术官僚，曾任深圳和上海股票交易所的所长，在证监会应该正是拟订和执行规章细节的关键专家。只是他和我相反，没有利用机遇来为组织服务，反过来为己谋私，和中信的高管狼狈为奸，那么前一段时间我抱怨中国股票监管单位，“中共当局处理股市的过程不只是笨手笨脚，根本就是缚手缚脚，和美国政府如出一辙，显然是受既得利益者的控制”（参见前文《世界经济未来走向》的第一个留言），看来是一语中的了。
这次中国的股灾有三个段落：首先是错误地鼓励泡沫长大；其次是在泡沫破裂之后，管理单位反应虚弱无力，乱无章法；最后有纪委介入，才总算开始整理出个头绪来。我们还不能确定除了张育军和中信的几个主管之外还有没有重要的犯罪者，但是光有张育军一人，就可以开始解释为什么第二阶段的反应那么糟糕。至于泡沫的吹成，则是更高阶层的责任。上周有香港的媒体报导，说朱镕基曾几次对李克强提出谏言，被完全无视，等到问题爆发，李克强仍然打算无为而治，习近平不得已才让纪委帮忙。那篇文章还推测习近平将在十九大把李克强推上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虚位，改由目前的上海市委书记韩正来出任总理。我对香港媒体报导的真实性没有太大的信心，这条新闻很可能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谣言，不过李克强做为全国经济的主管，他和他的幕僚群对经济自由化过度崇拜，的确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习近平觉得这几年经济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走歪了，半途换马也是不得已的必要之举。我对韩正的执政记录不熟，不能做什么评论，但是重庆市长黄奇帆的执行力很强，应该是副总理的合适人选。此外共青团的干部升级太容易，没有足够的歷练，似乎是中共中央也已经认识到的毛病。我对胡春华个人也没有什么深刻的了解，不过他的履歷实在太单薄了，希望七年后中共能找到更好的人选。
【后注一】2015年十月12日，人民银行副行长易纲告诉记者，股市波动已基本结束。有趣的是股市应该归证监会管，人民银行是管货币的。人民银行的副行长出面讨论股市，可能代表着证监会的权力已被剥夺。
【后注二】根据Bloomberg在2015年十二月3日报导，习近平亲自指派公安部副部长傅政华查办证监委和证券公司的腐败案件。傅政华是习政府中最受信任的公安官员，曾主持周永康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