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31 01:56:00
我们谈宏观经济就躲不开GDP,但是和其他社会人文现象的调查数据一样,GDP只是对区域经济生產力的一个不完美的近似估算,在真正应用GDP来做分析或决策的根据前,先了解它的局限性是非常重要的。
首先,经济学家眼中的所谓“產值”并不等同于“贡献”,它本身不须要是有益或甚至是有意义的。例如我在前文《从少林来谈宣传和迷思》提到的诈骗手段,一旦金钱换了手,经济学就把它算是一笔新產值,也就是说被骗的人花了钱来购买那个经验,至于骗子编出来的这个经验到底是“娱乐”呢,还是“学乖”,经济学是不管的,反正已经卖了那个价钱了,就算是有那个价值。又如美国着名的香蕉人(Banana,黄皮白心的洋奴)章家敦每个礼拜都预言中国经济会崩溃已经连续14年了,期间世界上每个国家都经歷了至少一次经济衰退,唯一的例外恰是中国(我喜欢开玩笑说连坏了的钟,每天都有两次报的时间是正确的),但是这不妨碍章家敦发表1000多篇明显错误的文章,也不妨碍他所收的稿费被算进GDP里面去。
几年前美国的高能物理部落格《Not Even Wrong》发生了一个有关GDP的争论,有些Eggheads(蛋头,亦即不食人间烟火的学术界人士)宣称所有的新发明靠的都是以往物理界的发现,例如液晶电视靠了液晶的发现,所以GDP应该全算是物理学家的。这是犯了同样的误解;其实经济学并不在乎谁有什么功劳,產值只算给能收钱的人,所以在1990年代有几年Bill Gates一个人的產值比全世界的程式师加起来还多。当时我不但在那个部落格指正了他们的错误(因而被围攻),还指出高能理论界最高的產值来自Brian Greene所写介绍超弦的畅销书,但是既然里面都是谎言,所以他对世界的实质贡献其实是负值。联想力丰富的读者或许会问,诈骗所得算进產值,那么抢劫所得算不算?其实依经济学的逻辑应该是算的,但是经济学家怕政治方面来的指责,所以把它做为特例排除了。不过欧洲有几个国家(如英国)最近把贩毒和卖淫都算进GDP,那么抢劫就是下一步。
一旦定义了GDP,接下去就必须得到确实的数值。在主要经济体里一般是由政府相关单位每个月做一次内部计算,每月或每季公布一次。实际的手段是以会计和民调结合,所以不但像我这种半路出家的野和尚不明白全部的细节,絶大多数科班出身的经济学家也是似懂非懂,常常只依纸面数据来做论断,没有注意到GDP的计算公式不但随时间而变更,在国与国之间更是常有根本性的差异。例如美国的GDP里有超过10%来自住屋(租房的算租金,自有的算等同价值),而中国的却只有1%多一点,这并不代表中国房子建得有那么烂,而主要是会计方法上的差异。又如美国的医疗占GDP18%以上,中国却只有4%;美国的律师赚GDP的4%,中国的连0.1%的零头都没有;这些是政治社会制度不同的结果,大部分的客观学者认为美国的医疗和诉讼消费才是不正常不合理的。但是美国人仍然喜欢拿中国经济的消费额占GDP百分比低来说事;其实把住屋、医疗和诉讼三项去掉之后,中国的个人消费比美国的还发达(亦即占GDP的百分比高);这部分是因为美国贫富不均很严重,而富人的收入有很大的百分比被存起来投资,另一方面,一般中產阶级的钱被房贷、医保和诉讼刮走了太多。
当一个国家有心作弊的时候,GDP的数字就更不可靠了。英国把贩毒和卖淫都算进GDP,就是为了满足欧盟的赤字规则(依GDP的百分比算的,所以GDP越高,赤字就可以越大)。我以前提过希腊在入欧元之前,对GDP和公债总额都做过弊。阿根廷过去15年的数字显示它是南美洲发展最快的经济之一,但是没人真的相信。印度不但每次校正GDP的时候都会把过去的GDP往下调,以便未来的GDP可以往上吹,自从新总理Modi在去年上台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推出全新的算法,结果GDP成长率浮肿的程度从歷史上的1%左右,跳到2-3%,以致连西方经济学家都开始质疑。但是印度的GDP公式是国家机密,所以也没有办法确认问题所在。美国人喜欢说中共的数字也灌了水;奇怪的是中国对过往GDP的校正向来都是往上修的,美国人却也假装没看见。
既然GDP的计算主要靠会计手段,那么它自然也继承了会计学里先天的局限,尤其是没有风险和机率的概念,所以帐目价值和实际价值可以相差甚巨。在有流动性高的市场时,可以用市场价格来弥补这个缺陷,但是有心人可以很容易地避开流动市场(如股票或公债)而改用金融衍生產品得到与现实无关的数字,前面提到的高盛为希腊做帐就是用这个办法。其实硅谷的公司很喜欢发价外期权(Out-of-the-Money Option)而不是股票,也是基于同样的金融工程考虑。报税也是一样靠会计;虽然价外期权很明显是有价值的,在会计上的价值却是0,所以个人不须要交所得税(在美国一般是36%),只要交低得多的资本利得税(18%)。这样的避税是合法的,只有当公司为了把价内期权(In-the-Money Option)假装是价外期权而偽造日期时,才算犯法。
经济產值依產品的普世性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适合跨国贸易的,如汽车、电脑、石油,另一种则是局限在本地的,如房地產、医疗、律师(和上面提到的美国GDP浮肿项目吻合,这不是巧合)。在前项强的国家就会有贸易顺差,如德国。理论上它的货币会因而增值,所以它的国内產品產值也会跟着上升;但是德国因为很聪明地把自己化为欧元区的一员,所以不但它和周边市场的匯率是固定的,而且欧元对其他货币的匯率也因为有欧猪成员而被平均下去,这样对德国的贸易更有利,副作用就是德国的GDP看来很不起眼,其实它的经济是强于这个表面数字的。美国则刚好相反;在过去40年有结构性的贸易逆差,照理美元应该跌下去,使它的本地性產值跟着降低,但是因为美元是国际储备货币,所以它不顾贸易基础而持续坚挺,结果美国的GDP成长率很好看,从1975年到2005年的成长率居然和此前30年差不多,其实不但对外大部分只有金融收入而不是贸易收入,而且占了大半的本地性GDP是被严重高估的。人民币目前定价很合理,对美元稍低,对日元和欧元则稍高。人民币的匯率不能乱波动对实体经济也很有帮助,不但风险减低,而且靠做匯榨钱的对衝基金就不能来搜刮;缺点是不利于做为国际储备货币。
最近这两天传出消息,美国2015年第一季的GDP成长率被下修到负0.7%,很多中方的媒体和博客因此而开始唱衰美国经济(例如《汉唐归来》的小鸟,甚至还说明年之前美国就会崩溃)。其实美国经济虽然的确在2008年后进入了新常态,长期成长率从3%降到1.5-2%,但是这一季的坏消息主要不是暂时性的波动就是帐面上的假象。前者主要是恶劣天气,连绵的雪暴使生產力暂时降低。要谈后者则必须先解释一下中美GDP成长率的另一个不同;经济生產力当然会依时节而变,包括气候和节日都会影响生產,所以一般政府会试图把时节的效应过滤掉。中共的做法是把这一季的GDP与一年前同一季度的GDP相比来算年成长率(叫做“同比”),这是比较稳定简单的算法,但是这个数字是过去四个季的成长,而不是单季的表现。美国人则只用本季和上一季度(即去年第四季)相比(叫做“环比”),然后减掉从第四季到新年第一季的结构性变动,最后再乘以四(这整个过程叫做“Normalization”)。如果做得对的话,一年四季的成长率对过去几年做平均应该得到四个很接近的数字,但是近年来第一季的数字老是特别低,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美国商务部(Department of Commerce)把结构性变动算错了。商务部自己也注意到了,已经开始复查。在商务部做出结论前,我想假设有帐面上的错误是比较合理的。
【后注一】PPP(购买力平均)比Nominal GDP(依国际匯率计算的產值)要有意义得多,因为它解决了本地性產值定价不同的问题。但是它的计算需要很多民调的数据,不像Nominal那样主要只靠会计,所以比较困难,误差(Error)也大得多,不过偏差(Bias)就小很多。换句话说,做跨国比较时,应该注重没有偏差的Accuracy(准确性),而做同一国不同季的比较时,需要的是没有误差的Precision(精确性)。
但是PPP仍然没有解决会计方法差别(如中美对房租的不同计算方式)或结构性浪费(如美国的医疗体系和律师)的问题,所以在2014年中国的PPP GDP刚超过美国时,实际的经济总量大概已经是美国的120%。
【后注二】今天(2015年七月30日)美国商务部果然修正了过去几年的GDP成长率数字,所有的第一季都上修,其他季则下修;修正后的2015年第一季数字是+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