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11 17:14:00
我必须开始准备给四个演讲,所以未来两个月除了时事评论之外,还会写一些比较抽象的题目,这是我为了先理清思路而草拟的纲要,本文是第一篇。我并没有上过政治学的课,经济和金融则是自修的,所以我写不出旁徵博引的学术论文,这里纯粹是一个从业人员做实际观察和理性思考的结果,其中的论点若没有指明出处,就是我个人自己私下的想法,未曾受过同僚的审查,可能会有局限性和一些谬误,欢迎读者讨论更正。此外因为是在学术机构针对研究生给演讲,严谨度要求比较高,所以难免会啰嗦些,有一些儿童不宜的论点也不能推得太远,还请见谅。
现代西方的民主选举制和自由经济体系除了歷史上同样源出于英国而承继于美国,后来再一起由英美的霸权传遍世界之外,其实在理论基础上也是完全共通的。这理论基础是什么呢?我想美式经济学里对市场定价的研究是最清晰的例子:如果我们假设市场的参与者是同等完全理性、遵守公平规则的独立个人(Homo Economicus),能以零代价进行买卖,那么市场经济就决定了最合理而公平的价钱(Fair Value),因为自然会有一半的人愿意出更高的价,而另一半人则愿意受更少的钱。这是纯粹逻辑的分析结果,没有什么争议;问题在于实际的市场参与者并不是Homo Economicus而是Homo Sapiens。美式经济学喜欢自夸的一个成就,是可以放松“同等”和“理性”两个假设,而仍旧证明市场经济的优越性。初看之下,这是很奇怪的:如果买方和卖方有人是无知的或是疯狂的,另一方当然可以占他的便宜,市场价格应该会受影响而偏离公平值啊。这个常识性的观察是正确的,但是只限于小规模的市场;如果市场的规模是无限大,那么即使无知或疯狂的参与者所占的比率很高,市场的平衡仍将会落在那个公平合理的价格上。这其实最终靠的是统计学里的中央极限定理(Central Limit Theorem,CLT),但是经济学毕竟是一项社会学,统计学虽然被普遍应用,在根本的学理上,还是靠文字讨论为主(我并没有贬抑社会学的意思;不同的研究对象自然需要不同的手段)。一般教科书上的论述是另一个相关的机制(也就是CLT成了隐性的假设):如果无知和疯狂的市场参与者把价格炒得太高或太低了,那么有知识并且理性的人即使是少数,也可以藉机套利(Arbitrage),而其结果则是价格会因此而回归到公平值。这听来很有道理,但是其实做了一些新的假设,其中最重要的是套利的利润必须足够补偿费用和风险;在现实里,很多市场的流动性很低(例如房地產),理性套利是不切实际的;即使是流动性高的市场(如股市),也受人类心理的天然偏见影响,使无知和疯狂的错误定价有固定而持久的偏见,而中央极限定理要求偏见必须是随机產生的短暂现象;换个观点来说,在这种情形下,套利者会因为被套牢而破產(亦即我爱说的一句话:The market can stay irrational longer than you can stay solvent.),那么市场机制就完全失灵了,我们把这个现象叫做泡沫。
不止是“可套利性”假设常常失效,前面提到的另外三个假设:“遵守公平规则”、“独立思考能力”和“零交易代价”在现实里都是失灵的时候多、实现的时候少;美式经济学却因为被财阀绑架,而完全无视这些问题,反而全力鼓吹絶对自由主义,实际上是打破规则或者让强豪来制定规则,很讽刺地刚好违反了“遵守公平规则”的假设。“独立思考能力”则是中央极限定理的前提之一,否则人云亦云,一窝蜂的Herd Mentality(畜群心态)当然会让泡沫经济成为常态(所以股票分析师其实不只是自欺欺人的骗子,而且是有害市场运作的罪犯);至于大公司体制强制性地把许多人的经济利益捆绑在一起,剥夺了他们的独立参与能力,却又是在高科技环境下获得经济效益的必要手段,更是资本主义里内建的一大矛盾(所以大企业部分掌握在国家手里,并不像美国人所说的那样是洪水猛兽,而是有其道理的)。而“交易代价”并不只限于买卖股票的佣金,也包括了内线交易和经营团队从投资人榨取的金额(这是亜洲经济体的普遍问题),所以一个越诚实越可互相信任的市场,其运作的效率越高。中共如果是认真要减轻经济对银行融资的依赖,建立健全繁荣的股市,提高企业对投资人的诚实态度是当务之急。
民主政治其实就是一种自由市场,只不过参与者所定的“公平价格”是候选人的政策偏向,所以一个民主体制要能成功运作,就和市场经济一样,要看同样那些基本假设是否被满足了。我们只须要稍作思考,就会发现民主政治很明显地比自由市场还要难以成功:首先,政治上没有所谓的理性套利,无知和疯狂的错误定价是不能靠少数人来扭转的,因此“可套利性”完全不成立,必须回归到“同等”和“理性”两个假设。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只有北欧和瑞士有真正成功的民主政府,正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大致平等和基本理性的社会,并且满足了后面提到的几项条件。“遵守公平规则”在政治上主要反映在一个公平有效率的司法系统、能强力执行公权力的警察单位和不在街头做非法暴力诉求的民眾;新兴民主政体在这方面的匮乏是它们普遍失败的主因。“独立思考能力”不但对民眾的素质要求很高,在过去一百年受到新科技的影响而不断受到腐蚀;先是收音机、后来是电视、接下来是有线电视、最近则是网络,使得煽动性的偏见得以广为流传,客观持平的论述可以被轻易忽视;欧美在过去70多年里,民主政府的品质逐步下降,到现在已经从体制上不再可能出现如林肯或罗斯福这样雄才大略的领袖,这是主要因素。至于政党党同伐异的天然倾向,更是民主制度里内建的一个大矛盾,与大公司在自由市场经济的角色一模一样。而“零交易代价”,也是政治里不可能满足的条件:政府轮换和政策改动的代价必然是很大的,比房地產市场的流通性还低,这是民主制度先天上的弱点,在台湾(指行政院长)、日本和意大利这样一届政府平均做不到两年的政体,祸害最为明显。
市场经济和民主制度都不是万灵丹,必须靠国家、社会和民眾来满足一些先决条件才能确保它们的成功运作。这两者中,前者相对是容易得多的,所以以中共为主例的一党政治+市场经济体制有其理论的根据。至于台湾的现状,贫富悬殊的问题很严重,因生活贫困而自杀的比率很高,所以“同等”条件并不满足。台湾的民眾普遍没有逻辑思维能力,撒谎是遇到困难的第一反应,人身攻击是对付异见的主要手段,所以“理性”条件并不满足。台湾的司法系统恐龙充斥、政治挂帅,警察不敢执行公权力,街头暴力运动不但常见,还受到英雄式的欢迎,所以“遵守公平规则”条件并不满足。台湾的社会乡土传统极深,人民主要依人际关系来决定政治倾向,所以“独立思考能力”条件并不满足。至于政策朝令夕改,造成很大的政治“交易代价”,更是现代台湾的写照。把民主制度当作台湾的光荣,其实是无知的迷信,正确的结论是台湾是民主制度的耻辱。